黎奕识趣,这次没再主动撩拨齐知远,而是兀自往前走。
毗邻寿安殿的东苑一阵窸窣,圆拱门浩浩荡荡地走出一队人,眯了眼看,才看清是刘千岁的金步撵。刘誉出行素来奢华,哪怕在宫中也从不收敛,百年金丝木的二直辕上缎帘十扇,外面还绕了一圈翠玉碧石,常常是隔了老远人还没到,声就到了。如今这金步撵上空空如也,只有着纱衣的抬撵人和刘誉身旁几个亲近的小宦官。
小宦官里有个陌生的面孔,是刘誉一向青睐的脸,白皮细肉,唇若朱砂点,相比小万子还多了几分弱柳扶风气,虽畏缩着肩走得慢,但始终走在众人的前头。
领路的宦官回头,顺着齐知远的视线看去,道:“是郭公公,近日才来的红人,刚进宫就被点到司礼监了。”
齐知远手中骨扇收起又折开,盯着远去的抬撵人,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似笑非笑的线。
“想什么?”黎奕收回视线。
辞别领路的公公齐知远才道:“丹炉房在东苑,看来刘公公负荆请罪来了。”
齐知远不可置闻地轻哼一声,用骨扇挡住下半张脸,“只听说男人是负心郎,原来阉人也如此。”
齐知远虽然看起来和猫似的文弱,可黎奕知道这都是假象——齐知远美若碧玉的外表下安放的是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黑心。
两人继续往殿里走,齐知远仿佛丝毫没将昨夜的事放心里,反而一直和黎奕搭话:“你猜太后叫你我同来是为了什么?”
黎奕答得干脆:“猜不到。”
“那我先恭喜小侯爷了。”齐知远手中骨扇一晃,“刘千岁身边又多了个新贵,小万子的死牵连出那么大的风波,他却还有心思豢养男宠,看来皇上不日就要出关了。”
黎奕睨了齐知远一眼。
“上次皇上封你为营千总时太后就以辱没黎家名声极力反对,可惜皇上心意已定,太后只能作罢,这次天时地利,只差人和,相信不日就有小侯爷右升的好消息。”
做营千总也好,做劳什子官也好,黎奕早就烦透了徽京的勾心斗角,反倒是面对齐知远时,心里还会有类似在疆北猎狐的快感,黎奕吊儿郎当地伸了个懒腰,边踏进内宫边笑道:“黎公子不爱升官,黎公子只想做个废物,齐兄与其操心我,不如想想自己,齐兄一介闲人,怎么也被召见了?”
齐知远今个心情不错,面对黎奕的挑刺倒也不恼,没皮没脸地笑:“好花总需绿叶衬,没有我又怎会衬托出你?”
殿外日光正好,殿内却昏暗幽寂,沉重的檀香烟线寥寥,顺着象牙白的屏风散出缕缕,孙文素领着两人到隔间,向两人颔首,原来是刑部的齐墨齐大人正携爱徒夏槐宁在里面和太后商议事情。
厅外的齐墨显然是带了脾气来的,黎奕以前只听说臣工齐墨如玉,清冷无双,如今年纪大了反而染了市侩味,一身为国为民二的傲骨硬生生被熬成了不够圆滑的拧巴骨,扯着嗓门向太后举荐他的徒弟。
黎奕听过夏槐宁的才情,夏槐宁这几年在徽京声名鹊起,不仅在市井草屋开设学堂被人送“茅堂先生”,还多次替大理寺办理陈年疑杂案件,此人不仅是齐墨的徒弟,还是内阁三老之一杨奇唯一的关门学生。
黎奕一直将自己归为“纨绔、废物”一类,对夏槐宁这样的有才志士向来素来敬而远之,但因为认识了齐知远,也旁听到了一些有关夏槐宁的建树,比如夏槐宁是才高八斗的“夺席才”,比如齐知远曾拜杨奇门下求对方教自己治世之道,却都被对方以“庸碌之才”而痛斥,再比如齐墨虽是齐知远名义上的父亲,但齐墨对夏槐宁这个徒弟的偏心却远近闻名的偏出了二里地……
屏风外的齐墨不知道齐知远此刻就站在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还在向太后引荐夏槐宁替代齐知远经办均州的案子。
黎奕想找个借口带着齐知远出去透气,却看见后者表情随意,点着茶水在桌上写下“无聊”二字。
黎奕看着齐知远单薄的身形,转着手里载着热茶的杯,随手扔在了隔间的锦屏门上。
瓷杯打在半透明的锦屏上,隔屋里的人影立马幢幢。
“多事。”齐知远声音极轻,轻到黎奕都快以为这是一句呢喃。好在屋外的人察觉到了隔间的动静,不一会儿就托词退了出去。
“手滑。”黎奕托腮望着齐知远,“今日你对我似乎冷淡了些。”
齐知远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吐了两个字:“孟浪。”
你昨日可比我孟浪多了。
既孟浪又混账。
黎奕想。
没了齐尚书的声音,殿内重归宁静,齐知远跟在黎奕身后走了出去,地上织物迤逦华美,黎奕每一步都踩得扎实,他踩在黎奕落下的脚印上,只觉得这寿安殿今日格外逼仄。
“是白家的老太婆。”黎奕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绷直了身体,轻佻的语气中掩不住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