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摊贩的摊子上偷了一个艺伎的笑脸面具,刷得惨白的面具上笑眼弯弯,和嘴一起咧成了不可思议的扭曲弧度,在确认身后没人追上来后,她带着面具,跟着巡逻的锦衣卫混进了酒楼。
内阁三人之一周岑曾是何等的荣光,却因一份真假参半的血书遭人陷害叛贼通敌,四十多口人命一夜之间呜呼,要不是母亲提前得到风声,将她迷晕,藏在床下的箱笼里,那此刻在外面血溅三尺的就是他!
周衔思握紧了刀。
她的身骨瘦弱,却偏偏动了拿刀剑的心思,周岑为替她请的武学师父都十分直白,女子学武本就比男子艰难,更何况像她这样的根基,就算学武,也不过一个强心健体的作用。
周岑心疼她,母亲也溺爱她,可如今她只恨当时没有下定狠心去锤炼身体,未曾想到有一日要以卵击石,去替周家上下四十多口人报仇。
可是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杀了这群狗养的锦衣卫!
周衔思握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匕首,每根手指都在打颤,她生涩地找小二要了壶酒,坐在酒楼最外面的地方,面具下干涩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喝酒的锦衣卫。
酒楼外车水马龙,烟火人间,酒楼内的人却在污言秽语,□□不堪。
“昨夜可真是将我们哥几个累得够呛,四十多口人,还要找周家通敌的文书证据,那么大一个院子,也不多派些人手,这是真把我们哥几个当畜生使了?”
“你懂什么,这是上头对我们的重用,万一哪天机会来了,我们也能随着大人在刘千岁面前露个脸呢?只是可惜了周家那小娘子,长相那么娇媚,性子却是那么刚烈,要是她早些从了我们,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但是女人嘛,她越是反抗,反而越有意思……”
刀锋入袖,手腕上一阵刺痛,周衔思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是刀锋划破了自己的皮肤。
她从来就没握过刀,又怎么会知道刀怎么握才不会伤着自己?
酒水腥辣,一口入喉,在腹中点燃了一把篝火,周衔思猛地站起来,然而下一秒,肩上就担了重力。
那人力气极大,硬生生地将她重新按了下去——是刚刚在院子里追她的那个少年。
“坐下!”少年跨坐到她的对面,抬起下颔冷声呵斥,“蠢货,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吗?”
少年长了一张意气风发的脸,眉眼桀骜,看似随意,眼梢却始终留意着远处那桌锦衣卫。
周衔思顺着少年的视线,惊觉那桌的锦衣卫手已经搁在了腰间的长刀上,剑出三分,冷芒初露。
周衔思心里一惊,依她的刀法,怕是碰不到那几人衣角就已经被杀了。
劫后余生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接踵而至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悔恨。
“我要杀了他们!”周衔思顾不上去思考面前人是敌是友了,经过一夜的烟熏火燎,她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机械似的重复道,“我要杀了他们。”
周衔思手心的刀锋没入掌心,殷红的血顺着掌纹滴落,疼痛感让她紧绷的神经获得短暂的抒放。
锦衣卫们察觉到了这桌人的异样,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到这边。
黎奕神色如常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为了区区几个小卒就要折送自己的性命,如果这就是你要的报仇,那我不拦你,只是不知道你死后进了阴曹,周家四十多口人的唾沫星子会不会喷死你。”
“难道你要我背着四十多口人的命苟活于世?!我虽然功夫不精,但不代表没有骨气!我与这群人有血海深仇,哪怕化作厉鬼,我也要拖他们下地狱!”提到周府,周衔思的心就像被人踩碎了一样,母亲惨烈的尸体成了他永世不敢忘却的噩梦,彻底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骨气?可笑!周家上下无一生还,周夫人吊死在房门口护你,难道为的就是你在事后杀一个兵卒?”黎奕身子一侧,嘲讽道,“家父与周大学士有官场上的交情,所以今日我可以保君一条命,但如果君执意送死,那请自便。”
周衔思凝在原地,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这个少年。
周氏受尽折磨而死,死前一定是不可直视的惨状,可是死后却被人细心地整理好穿戴,黎奕虽不敢笃定,但也能咂摸出眼前的这个面具少年和周家有着紧密且亲昵的联系。
“你躲在后院里,是想埋葬周夫人吧?”黎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一片苦心,我劝你还是不要辜负了好。”
周衔思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她从箱笼里走出来的时候,周家尸横遍野,需要他踮着脚,才不会踩在人的尸体上。她从来都不是足够坚强的人,可在昨夜,周家成了压在她背上的一座大山。
愤怒、怨毒、痛苦化作藤蔓的桎梏,将她牢牢捆住,哪怕嘴上说自己杀了他们是在替周家报仇,可在心里的深处,周衔思明白,这只是她逃避这一切的办法。
她不想负重前行的活下去,她情愿昨夜随着母亲,一了百了,让周衔思这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
她是个懦夫!
原来她是个懦夫!
周衔思冷笑一声,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砸出了清脆的响声。
熙熙攘攘的门外传来了碎杂的脚步声,远处的锦衣卫不再用目光试探,而是闻声站了起来,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往这边走来。
黎奕坐在位置上始终没有挪动,他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心里叹息,相比漠山,徽京的酒还是差了点意思。
手心里还残存对方肩上留下的余温,黎奕意犹未尽地摩挲手指,在心里丈量着眼前人的脊背。
纤薄,瘦弱。
——像个女人似的。
身后的锦衣卫“喂——”了一声,手中刀刚拔出,黎奕就已经迅速地翻身跃桌,黑色长靴正中领头人的胸口,将对方一脚踹飞,身后锦衣卫一拥而上,长刀交错,黎奕拔出腰间跨刀,薄削的钢刀寒光一现,刀抽刀落,行云流水间,一圈人就已悉数退败。
黎奕立在包围圈正中,收起刀才发现,戴面具的小子早已跑得没影了。
酒楼处在闹市,本就人声鼎沸,经过黎奕这一闹,直接掀翻了盖,普通百姓相互奔走,尖叫着往外逃,就连小二都吓得躲了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在人群中现了真型,黎家军越过集市,终于找到了自家的主子。
“不过一时没看着你,你就跑到这来了,我们这才到徽京几天,万一你再走丢了,我怎么和老侯爷交代?”陈老三跑起来像是山里跑出来的狗熊,虎皮貂帽捂得他气喘吁吁,见到了黎奕将手中的鸳鸯钺往地上一扔,手靠在后者的肩上作停歇,指着门外,“那人是谁?怎么一见到我们就跑了?”
黎奕懒洋洋地回他:“周家的人。”
陈老三张大了嘴,忍不住提高嗓门又生怕别人听到,忙拉着黎奕到一旁窃语:“周家的人!你哪找到的?你就这么放他跑了?!侯爷说的话你忘了?那小子是谁?我去找人把他抓回来!”
“这小子报仇心切,我顺着周府附近最近的锦衣卫巡逻地找来的。”黎奕睨了陈老三一眼,“黎家军刚班师回朝就赶去了叛臣家,如果此刻父亲再带一个周家遗孤回府,你说刘党会怎么做文章?恃宠而骄?与叛臣勾结?你想害死老头吗?”
“嘿!你这小子!那你说怎么办?”陈老三太了解他这个义弟了,看似年轻气盛,实则心思深沉。
陈老三越看越喜欢,伸手就要掐黎奕的脸。
黎奕“嘁”了一声,盯着门外少年离开的方向,不动声色地避开陈老三的咸猪手:“那小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任他跑也跑不了多远,让几个弟兄守好这条街,等他过几日熬不住了再说。”
身后金石压着地面发出窸窣声响,黎奕回头,见倒地的锦衣卫相互搀扶,撑着身子爬了起来。
“阁下是谁?无缘无故为何要伤我们兄弟?!”被黎奕踹到的锦衣卫用刀支地,警惕地看着这一圈虎背熊腰的黎家军,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几日前就听说安国武侯凯旋归来,咸丰帝亲自开迎城门恭候迎接,面前这帮人如蛮人的体格,还有异类的装束,十有八九就是前几日才归城的黎家军!
黎奕斜睨着说话的那个,想到刚刚他们讨论周府夫人时的下流模样,突然一阵恶心。
“今日我骨头松,见你们几个看着还行,本来还想练个手,没想到竟然是一圈废物。”黎奕看不惯那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那是安臾沙漠一角的鬣狗打量孤狼时的眼神。
他们用狡猾的精光打量对手,心里畏惧孤狼的强大,却又期待对方露出软弱,与自己是一丘之貉。
黎奕一脚踩在凳子上,用刀鞘抵住了对方的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爹爹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