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囿大概的确不知道,自己“躲”得有些太好了。裴怜尘花了大半个月,从玉京出发,一日不停地沿路寻找,横跨了整个大夏,才在落日川的雪山里找到云无囿踪迹。
其实也不能算是他找到了云无囿,而是在他走进雪山之后,云无囿先出现在了他面前。
“师父?!”云无囿震惊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你想困我一辈子不成?”裴怜尘没好气地问,目光却紧紧黏在了云无囿身上,将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好几遍。
还好,样子不狼狈,甚至有些从容,大约是这一路“逃亡”真的没有受到太多有力的阻碍。
“师父怎么会——”云无囿有些语无伦次,似乎在问裴怜尘,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不,不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破阵呢?分明是按师父的记忆构建的幻境······怎么会······”
“小满。”裴怜尘露出一个温柔的假笑,“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之前,分不清杏花和李花。”
“啊?”云无囿一愣,呆呆地说,“怎么会呢,它们长得并不像。”
裴怜尘真的被他气笑了,也真的笑出声来,笑得上期不接下气。
云无囿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我不但分不清杏花和李花。”裴怜尘笑出了泪花,促狭地看着他,“桃花与棠花我偶尔也弄混,牡丹和芍药我看着都一样。”
云无囿茫然地听着,不知道这和破阵有什么关系。
“小桥村外的那条山路旁,开着很多花。”裴怜尘说,“我从前一直以为是李花,可是后来有人跟我说,小桥村的花是杏花,春天开花,秋天会结满黄澄澄的杏子,很甜,他想在家里也种一棵,我这才留意起,原来这两种花长得其实不一样。”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儿,见云无囿不说话,又继续说:“我走在那条山路上的时候,仰头看见风吹落了李花——我的记忆不是天衣无缝,小满,你的阵法自然也不可能没有破绽。”
云无囿长舒一口气,无奈地苦笑一声:“原来是这样,种一棵杏树······师父竟还记得那些琐碎之事。”
“我当然不会忘!”裴怜尘一时有些激动,顿了顿,平复了下心绪,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忘。”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山间的风无休无止地吹着。那无形的、不知所起的风,从一个人的发梢,缠绕到另一个人的衣角。
云无囿先打破了这难捱的沉默,问:“那师父是为何来找我。”
裴怜尘朝他走过去,抬起手,伸出手指,抵在了云无囿的心口——
“我不找你,你在这里藏到死吧!”裴怜尘用力地戳着云无囿的胸口,戳得他直晃,“是不是傻?知不知道你的阵法很难破?几个月了,压根没人抓到你,你不觉得不对劲吗!要是我没能破阵出来,你在雪山里藏到死,我在阵法里困到死,哈哈,咱们一同上路,时间赶得巧,手拉手去度朔山投胎入轮回,下辈子还是一对好师徒是不是!”
云无囿被他说得脑子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裴怜尘手,无辜地说:“师父,咱们要是一起去轮回,下辈子你做不了我师父。”
“为什么!你这个小孽障,不想当我徒弟也得当!”裴怜尘正生着气,脑子也是浑的。
“可是咱俩年纪一般大。”云无囿说,“我玩泥巴的时候,你也玩泥巴,你上学堂的时候,我也上学堂,咱们做不了师徒了。”
可是不做师徒,还能做什么呢?裴怜尘一下愣住了。
若是真的到了下辈子,两个人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师父,我好想逃走啊。”云无囿攥着裴怜尘的手小声说,“什么都不想管了。”
“那我带你逃,我们可以去问往祈来,也可以通过问往祈来,去其他没去过的地方,三千世界,哪怕穷山恶水,也总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处。”裴怜尘问:“你走不走?”
云无囿安静了许久,没有答话。
裴怜尘心中明白过来,这是不走的意思,不禁有些生气,想甩开云无囿的手,却不料云无囿抓得更紧了。
“松开,我有正事跟你说。”裴怜尘心烦意乱。
“师父。”云无囿乖乖地松开手,弱弱地说,“其实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
“什么?”裴怜尘十分意外,程小满从来都懒懒散散的,竟然会有梦想?
“我想要有一块地,最好是在小桥村那样的地方,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但是如果他觉得太偏僻了,在热闹的玉京也很好。”
“你要一块地做什么?”裴怜尘一头雾水,“啊,你不是在清都宫的后山弄了一片?他又是谁?”
“想要有一块地,盖一个院子、一栋房子,种些花花草草、瓜瓜果果,养一条大狗和两只小猫。”云无囿说,“再娶一个漂亮的老婆。”
裴怜尘:······好,好朴实的梦想。
这话从当初的程小满嘴里冒出来倒还不奇怪,从眼前这个看起来仙气飘飘的云仙师嘴里说出来,可太诡异了。
“所以我必须去呀。”云无囿继续说,“我不想让心上人为我忧虑,不想让他同我一道四处流亡,更不想让他因为我而牵涉进什么危险。我生来就带着这样的麻烦,不解决它们,我小时候的梦,就真的,永远只是梦了。”
裴怜尘一怔,愣愣地抬起目光,看着云无囿的眼睛,而后心中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揪住了云无囿的衣襟,他仍以为云无囿修的是无情道,听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有了意中人,心顿时悬了起来:“你什么意思?眼下这个关头,你、你说这些,说这些做什么!——如今那么多人盯着你,若是道心有损境界跌落,你知不知道多危险?!你——”
“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云无囿顿了顿,忽然放开了裴怜尘,“有其他人在靠近,他们发现我的踪迹了,我先——”
“你打算躲多久?”裴怜尘问,“这样消耗下去你很危险,你不可能一直这样时刻警惕、永远保持着最佳的状态,万一有什么意外······”
“再过两月吧,我不到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怎么让开天会有信心能完全控制我?”云无囿飞快地说,“放心,我心里有数——”
话音未落,裴怜尘忽然抬起手,召出了问道剑,平举指向云无囿。
云无囿一愣,不说话了,征询地望着裴怜尘。
“我不会留手的。”裴怜尘说,“你也不要放不开手脚,你若打不过我,又或是不敢对我出手,那在我看来,你没有这个决心和能力去完成你所谓的计划,不过是去送死而已。你是我养大的,就算死,也只能像个孩子一样死在我怀里——”
云无囿的呼吸微微一窒,分明是这样残忍的话,却叫他心里忽然炸开了一簇簇小小的烟花。
“——要是你赢了,我帮你。”裴怜尘继续说道,“但如果,你让局面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步,让自己危在旦夕,我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挠你。”
云无囿沉默着。
“其实你也明白。”裴怜尘看着云无囿,十分平静,“想让开天会相信你没有回头路可走,一剑刺向我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