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徽还未说什么,一旁馄饨摊上的小老头率先沉不住气,嗤笑一声。他声音颇大,末了,见有人盯着自己,十分淡定地擤了擤鼻涕,抱起面前的大碗,大快朵颐起来。他吃得十分不讲究,呼噜声啧啧声作响。
常徽听了,倒是十分淡然,甚至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还现出一抹笑意来。
他们姐弟二人,和梁川川素有旧怨。即便是上辈子,斗到最后,梁川川也未曾在他们二人面前低下头颅,而是选择了狱中自裁。
常徽知晓,梁川川此人,其实是很贪恋权势的,早年间他为了往上爬,不惜抛弃糟糠之妻,另娶世家大族的寡妇,以获得世族支持。傲骨什么的,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他生得清隽,一副翩翩君子模样,却最是贪慕权势富贵,即便是妻子、女儿、妹妹,也不过就是他富贵路上的踏脚石,表里不一,最令人作呕。
这样看来,常徽姐弟二人,似乎和这位梁川川,某种程度上是惊人的相似了。
可这并不妨碍,常徽和常允君都对此人恨之入骨。
马车很快就恢复正常,常徽和梁川川却仍旧是站如青松,面上是几乎如出一辙的淡漠模样。
良久,终究还是程保保先耐不住了,他向前,面上露出几分苦相,朝梁川川耳语了几句。
梁川川敛容,这才没有继续和常徽对峙,而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听闻你连国子监的年终大考都交了白卷,这般作为,还想入朝为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常徽很是淡定地回:“徽不过一介白丁,竟劳驾梁相公这般关注,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过徽知晓一件事,自己挑的担,咬牙也要撑完——郎君,且待,天在看。
这话一出口,梁川川和程保保还未变色,一旁的小老头却是呼噜一声巨响,大声啧了一下嘴,重重地将饭碗搁在桌上。
围观的众人围拢,本意是看个乐子——当朝丞相的乐子,不怕死的都爱看——谁料看了半天,双方都是自顾自地放狠话,半点都没撕起来,随后又各自离去了。
众人一哄而散,唯有馄饨摊子的桌子,在众人离开后,噼啪一声,从碗的地方裂开一条缝,散落一地。
馄饨摊子的老板娘一改方才的娴静和乐,双手叉腰,眉眼一拧,就开始骂天杀的老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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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年关,年初祭天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身为礼部尚书的程保保,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一切按遵循惯例来做也就好了,但是不知怎的,这次照例找钦天监卜卦,一连三次,却都是大凶之兆。能做到尚书之位,哪怕你本来不信命的,但是有些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于神鬼一道,还是敬而远之地好。
程保保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耐不住麻烦已经找上了门。他纵然是礼部尚书,也万万不敢在接连三次的大凶之兆后,将祭天的日子随意定下——景明帝再好说话,也是个皇帝,这种事情万一出了岔子,程保保几条命也不够挥霍的。
他本就为此忙碌地焦头烂额,这次也是觉得钦天监当中有人恶意针对自己——他女儿是为一宫主位的德妃,儿子是永安出了名的斗鸡遛狗欺凌同窗的纨绔子弟,自己又是六部尚书之位,可以说是十分煊赫了。
可程保保想了许久,也找了许久,也未能在钦天监中找出什么猫腻来,思来想去,只有找上了丞相梁川川。
梁川川说会在钦天监帮他留意一二,但是几日过去,梁丞相和钦天监这边还没有什么进展,程保保这边就又接连遭遇了倒霉事。
先是程显在国子监中斗鸡遛狗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铜铃砸了一脸,险些破相,问他就说是和同窗一个姓常的寒门弟子发生了争执,出门一趟再回来,身上的伤势还更重了,再问他发生了何事,程显神色就很是癫狂,一时狂一时惧,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惊惧离魂之症。程显是他独子,自然要宝贵些,但碍于此时程保保自己的事情还没理清,自然顾不得许多,只是叫府上人联合了柳、郑二家,给区区一个寒门子弟一个教训,结果这两家竟然都百般推辞,并不应允。程保保为此很是火大,觉得这两家颇有几分不识好歹,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焦头烂额之际,也没多余的心思取敲打他们,只得作罢。
再就是女儿程德妃在宫中遭了景明帝贬斥,关了禁闭。本来景明帝没有设皇后,宫内跟个筛子一样,很好打探消息,这次却是怎么探也探不到口风。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目光盯上了程家,他儿女接连遭殃,政事又是一堆烂摊子,推卸责任都不好推卸——听闻宫中似乎又有什么大动作,钦天监本来一个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部门,也能得到了圣上青睐,时常过问了。
程保保叫苦不迭,寝食难安,不顾梁川川抗拒的神色,上了他的马车。
随后,一句“郎君,且待,天在看”,直劈开他的颅顶,犹如雷霆乍响,振聋发聩。
多日以来的愁绪苦闷涌上心头,本来的愤懑尽数消散,涌上来的是无尽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