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溶月却是不在乎她的语气是否正常。女子温柔的接过茶,清泠泠的眼眸看着她,就像一只小鹿。少女轻轻抿了一口茶,茶水清香馥郁,不浓不淡,但唯一不同的,却是喝起来却有点药味的感觉。
药味?李溶月疑惑的看着伊竹。
“怎么,怕我下毒?”伊竹笑道。
李溶月紧忙摇了摇头,她想说是这杯茶的味道比之前更好喝,刚要解释,还没等她没开口就被伊竹抢先一步:“小女娘?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嘴唇干成什么样子了?”
伊竹转身从梳妆台给李溶月拿了一枚铜镜,李溶月接过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泛白,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无力极了。
“你放心。”伊竹坐下,“你刚喝的是补气血的药茶。刚刚在那边就看你嘴唇有点发白,我就知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这里也没有什么点心,你先将就喝点吧。虽然说我与我父亲的手艺相差甚远,但总的来说,治疗这等小病也算是不错的了。”
紧接着,李溶月将茶一饮而尽,“谢谢你,伊竹。”
伊竹“哼”一声,她继续摆弄着花灯。这时李溶月也小心翼翼的坐到她旁边,手挽住伊竹的胳膊,她看着她的花灯,惊叹道:“你做的花灯好漂亮呀!”
某个人嘴角微勾。
接着,李溶月试探性问道:“你是不是也报了花灯的项目吗?我觉得挺好的,报这个正好!”
在来找伊竹之前,李溶月向明月风要来了那张舞剑报名表。此时此刻,她整整齐齐的放在衣袖中,还未拿出来。在李溶月看来,伊竹这样的情况还是小心些为好,除了一些危险的比赛项目之外,剩下的她都很拿手!
可伊竹却是摇了摇头,她停止手上的动作,道:“不,我报了舞剑。”
李溶月顿然,不知不觉的就松开了伊竹的胳膊,小声嘀咕道:“舞剑啊……”李溶月声量越来越小,“也挺好的……”
她并不想挫败伊竹的信心。
伊竹把花灯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她重新给李溶月倒了杯茶,同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水色清透,入口温热,抚肺凉心。少女端视着茶,等到温热的水变凉,然后又再注入新热茶,等茶叶被泡软,许久,伊竹才开口问:“听说你也报了舞剑,怎么,怕我抢你的风头吗?”
李溶月叹然的笑了笑:“我没有。你非要这么认为,我也没理说。”少女低头,捏紧拳头,思虑在她脑海中破开,她终于勇敢开口:“但你总要清楚自己什么情况……舞剑,实在很难。”说到这,李溶月握住伊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接下来的话,我并非有意戳你的心,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如若不给自己一个交代了,那我替你说吧。”
伊竹把茶杯放下,她果断松开李溶月的手,自嘲道:“你要替我交代什么?我是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吗?你知道我这个病,我活着,就是很煎熬。很多人都劝我,活着比死了好,活着有希望,活着总会见到光明的。可是谁又能真的体会我的痛苦?你不要劝我了,我即使今日不死,明日也可能会死,明日不死,还有许许多多的明日,都是要死的,况且,”伊竹冷笑一声,“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死吗。”
李溶月双眼噙泪,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正因如此,我才要把自己没做过的事,不敢做的事,想做却被别人嘲笑不会做的事我都想做一次。”
“溶月,说真的,你那些时日与我交心我很感激,我很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你为我做过很多事,真的很谢谢你。但我……”不知是谁,先落了泪,“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我也知道自己变成这样不怪任何人,我并非是在意容貌。我真正在意的……”
自从伊竹那次把李溶月的茶盏摔碎,茶馆老板追出来向李溶月赔不是,他解释了自己女儿身患怪病的情况。孩子啊,可怜,生下就没了娘,还生了这样的怪病……天不遂人愿,世上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也谁不必如此执着祈求别人的可怜,别人不会给你带来希望,也不会扔给你白面馒头。道理谁都会说,可听的人又有多少?真心被人糟蹋,茶馆老板每天去寺庙给伊竹拜佛,祈祷能保她平安。
踏平多少青苔石?
整整五年,从伊竹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貌,可那些人如饥似渴的趴在她身上,仔细斟酌伊竹身上的病,知道没有娘亲,恶人恶言如炮轰般朝她袭来:
“你没有头发!你没有头发!哈哈哈哈哈!”
“离她远点……你看看她身上的那病,指不定就有什么不干不净的毛病呢,你可别跟她来往了,她家卖的茶也莫要再去喝了,别被传染了。”
“伊竹啊,你知道咱们北禾大将军府的李小姐吗?你知道她跟你一样没爹娘疼吗?你们同病相怜,真是可怜。不过人家毕竟是大将军的女儿,骨子里还是有点魄气在的,不像你,整日疯喊,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烦死人了!”
“伊竹,一个女子没有头发还不如去死了。我说真的,为你着想。你想啊,一个女子没有头发变得不男不女,送到窑子里都会遭人嫌弃,更不要提也没有心悦的男子,人家一看你就被吓跑了哈哈哈哈哈!”
“你父亲也不容易,整日里啊就顶着这间破茶馆养活你。你说说你啊,也不学好,经常在茶馆里闹事,把客人都给吓跑了。我要是你父亲,有你这个女儿,早在你出生就把你溺死了。你还真以为你能活在现在?作践这个作践那个的……”
可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吗?
茶馆老板虔心拜神拜了这么多年,但她的女儿心理越来越扭曲,茶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北禾这里真真快被皇帝抛弃了。茶馆老板一怒之下,折了供奉神仙的四月鲜竹。
李溶月最早对伊竹的了解通过别人的口头叙述这个少女的遭遇,别人言语是不是混杂着“嫌弃”“恶心”“晦气”“疯子”“病秧子”“无发女”,李溶月不敢相信,这些词语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无辜者身上,就因为她没有头发?因为她没有娘亲?所以就该被骂?就该被打?连他的父亲也不放过?连那好喝的茶水都被传谣不干净?
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在意伊竹的行为,看她的眼神不恼怒,不可怜,不同情,只有对她的惺惺相惜。后来几日,李溶月一如既往的去茶馆喝茶,偶尔看到她发疯,只是上前默默把地上烂摊子收拾好,后来,伊竹对李溶月也没有了敌意。两人渐渐熟悉了起来,但确是那种特别的熟悉。一开始两人相处时对彼此都互相有戒心,李溶月会邀请她来李府玩。伊竹喜欢爬树,喜欢笑。
爬树是为了给鸟儿筑巢。
笑是因为鸟儿不会再淋雨了。
那时李溶月才发现伊竹并没有传言那么坏。
她很好的。
坏的是那些恶人。
是那些人的嘲笑与嫌弃。
是他们的口无遮拦。
是他们的区别对待的方式。
是他们认为恶言恶语不会遭报应。
“不只是我,连同我父亲。我父亲是个胆小性子,不敢轻易得罪人,所以,他总是把我藏起来,让世人知道没有我这个人,以为可以让我不再痛苦,倒也天真。再到后来,我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变得越来越扭曲,那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外貌问题,所以很容易嫉妒那些貌美的女子,嫉妒投在他们身上的男人眼神,甚至……甚至瞧不起父亲卖茶的职业……”
“痛苦缠绕全身之后,即使遇到了爱意的牵绊,我仍然想选择离开。放在之前,我死后一定会变成恶鬼祸害人间,但我现在不再怨恨了,爱呢,也并非在男人身上寻求爱,那样太低贱了。”伊竹重新握住李溶月的手,滚烫的热泪滴在她手背上,对她一言一句道:“我死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守护神,守护你。”
听到这,李溶月重建那颗心瞬间崩塌,她感受到心口猛然一紧,她不敢相信眼前人说的话,又再一次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伊竹笑然,道:“来这之前,我已经喝了一种慢性毒药,足够我支撑到百花大会结束的。最后的人间四月景,我再好好看一眼吧。”
哪怕是为了你,即使身死,灵魂也会永远拥抱你。
李溶月失了神。
我本以为,主要救了自己,也能救得了别人。但,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不同的,太复杂了……
复杂到,她笑着对我说,她要死了。
面对这道话,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也不知自己应该要做什么,更不知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
要哭吗?
可我哭不出来。
要笑吗?
会笑,哭着笑会笑的难看。
要劝吗?
结局已定,只能接受。
那你要做什么?
抱一抱她吧。
李溶月咬紧唇紧紧把伊竹抱住。
她的身躯在颤抖,睫毛凝晶,悲痛的情绪夹杂着心酸化成阵阵的涟漪,在她怀里大口喘气。
因为她根本接受不了。
伊竹的胳膊附近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染湿浸透。
李溶月哽咽,泪水像珍珠一般涌出,止不住。她在伊竹怀里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兔子,“我总觉得,你来参加百花大会是正式了自己的内心,我原以为你是接受了自己的。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可最终还是要瞒着我……”
“对不起。”伊竹道,“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我一定会保护你。”
李溶月摇了摇头,她已经顾及不了自己此时是何等的难过,“伊竹!我不要你做我的守护神!你连坚持都做不到!就这么抛下我……”
她恍然间瞧见,她的眼角也泛了泪。
她也是不舍得吧。
“我不想你离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死亡的边界,是那么恐怖。
伊竹擦了擦眼泪,扶着李溶月的肩膀,不言不语,就想一直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丝帕,小心翼翼给眼前的女子拭泪。
李溶月永远不会知道伊竹参加舞剑的原因。
她早已与明月风商议好,如果在舞剑比赛中,她赢了,那么李溶月就会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你总要知道,天南海北,有人陪你就有人离开。
夜幕低垂,亲吻着大地,与万物相拥。月光照亮了流水。
李溶月整整哭了一下午,整整一下午她什么也没有做,她的精神状态就好像魂魄与肉|体分离。抱着伊竹不撒手,不知哭了多少次,直觉哭再多此,伊竹也会死。
李溶月头枕在伊竹大腿上,“如果现在有一瓶解药,你会不会后悔?”问完,她就后悔了,伊竹一心想求死,体内魂魄也许早就碎裂了。
后悔了又能怎样,活着就不会后悔了吗?
“不会。”伊竹道,“死亡是我心中所想。但你,溶月,你前途一片光明,还要走很多路,不要学我自私,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不必为我难过,感到惋惜。”
听到这,李溶月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原以为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一听到伊竹把死亡说的那么坦然,还是止不住哭,“不,我难过,我惋惜。我现在很难过,我现在难过的哭不出来,我……我真的好难受啊伊竹……”
“可你……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考虑一下呢,你说你喝了毒药。你现在一定很痛很痛吧……”李溶月喃喃道。“很多话,你从不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伊竹,我的眼泪流干了,但一想到你要离开,我还是会哭。你离开了,我……”她逼迫自己把话咽下。
就又要孤独了。
伊竹抚摸着李溶月的头发,对她说:“离开灯火阑珊处之前,我给你做了一个花灯,你把花灯带着吧,就当是成全我最后的心愿。你说我花灯做的很好看,那就是给你做的。”
李溶月抬头望向那盏花灯,很漂亮的花灯,抬头看伊竹的脸。月光洒在她的左脸处,映的她面容迷人,她本就是一个美人坯子。被应该高高兴兴的生活,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喜欢药茶,可以试着将父亲的茶馆做的越来越大,而她就可以经常去茶馆喝到伊竹的茶,每个人本应该洋溢着幸福,本应该幸福一生的……
但老天总是与他们开玩笑,什么也不留给他们,只留给他们一些吃不完的苦。茶馆老板卖了一辈子茶叶,也买不起富家子弟门前的一块砖。
那不是普通的转,那是嵌着金子的。
这时伊竹开口,促道:“溶月,起身离开吧。”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