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末的初秋,他捡到了一只小猫。
是相当漂亮的小猫,身手敏锐,皮毛顺滑,爪牙尖利,在黑夜中上下翻飞跃动的身影,像一道金色闪电划破夜空。
是凶悍的漂亮,拎着一根钢筋就单枪匹马冲进了他的据点,搅得鸡犬不宁,一人给了一爪子不说,还嚣张地举起钢筋,指着摄像头,唇角的小虎牙若隐若现,对着镜头微笑着说——
“叫你们老大出来见我。”
这是一定邀请。
猫有一双金红色的眼睛,烨烨生辉,是黑夜中升起的火炬,偏头躲过一发流弹,火苗就在空中拉成细长的光线。她若无其事地用拇指抹掉脸侧的擦伤,舔掉指尖的血珠,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梅菲斯特的眼睛。
金与红在她的眼中流转,红光强势地纠缠着眼底的金光,将边沿交融成暧昧的橙,衬得那片金色光芒更盛,黄金杯盏高举,满溢的金酒中倒映乌鸦展翅的身影。
她接住了那片羽毛。
这一定是同意。
“对方没有攻打的意图,叫下面的人收着点手,别伤到我们尊贵的客人。”
秦彻坐在沙发上,翻阅手下递上的资料。寥寥几张纸就写完了她所有的痕迹,所有的迹象指向了83号禁猎区,随即线索就此全部中断,再也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证明。
突兀、格格不入,像是突然降落在这个世界的陨石,出现就是一场天灾。
抚过白纸黑字的合约书,掠过繁琐的条条框框,直奔最后的签名栏。空白的签名栏上被人张牙舞爪签上了两个大字,只有寥寥五笔,黑色字迹却力破纸背,像猫爪子挠破的,他覆手而上,在字迹处停留片刻,用力摩挲了一下。
——小刀。
咀嚼着这个名字,想着那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秦彻无声地微笑。
太巧了。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三天以来他一直在排查问题所在,越是检查,就越是无比确信,自己遗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曾与他亲密无间,入侵了他的日常,占据了手机相册、起居室、衣帽间、据点、武器库、行程表的每一个角落,从未动摇他的根基,却在让他养成令人难以纠正的习惯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无情得令人生恨。
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不过是一个人从他的生活中被抹去而已,但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无聊得要发疯。
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来到地球。
想不起自己要去做什么事。
想不起自己到底忘了谁。
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三天没日没夜的连轴排查后,秦彻洗了一把脸,盯住镜子中自己阴沉的脸。镜面承受不住威压,蛛网般声声碎裂开来,将镜中的面容扭曲成恶鬼。
“咔嚓!”
墙面和镜子一同裂开,但窒息感仍然无处不在。
仿佛空气停滞了,时间也不再流动,他感到自己被无形的绞索钉死,禁锢在一块巨大无比的琥珀中。琥珀收容在黑色的匣子中,匣子又被谁随意抛弃到了一边,蒙上厚厚的灰尘。
这个人……不,她,到底去了哪里?
烦躁地翻阅着相册,每张都被他放大细看过无数次,照片上的自己手里空落落地揽着一团空气,笑得毫无阴霾,快乐得像个蠢货,实在令人不悦。
但就在他毫无头绪的时候,如此巧合,就有这么一个女人,一个不知由来不知去向的女人杀上了门。
……她会是她吗?
“通知下面准备好会客间,十分钟后,我会亲自到场接待对方。”
披上外套,走出据点,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秦彻若有所感抬起头。今夜无风,N109区难得能看得见月亮,残月高悬空中,没有一颗星星敢与它争光,月牙弯弯,和女人嘴角微笑的弧度一模一样。他难得愣了一秒,随即为自己的想法笑了起来。
这会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又或是期盼许久的命运?
希望对方足够有趣,不要令他失望,别让今夜太无聊,辜负这清澈的月色。
……确实没有令他失望。
准确地说,实在是喜出望外。
早该想到的,他的命运一定不喜欢按常理出牌。既然敢独自闯入暗点的地盘,就敢掀翻他设下的限制,还敢踹碎他的窗户,更敢在暗点的地盘上揍他一顿,甚至骑在他身上,拽住绞着他脖子的红线,居高临下地直视他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毫无畏惧。
这个认知让秦彻兴奋得几乎要燃烧起来,那双金红色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琥珀就连同匣子被一起砸碎!
盟友?
我亲爱的盟友,仅仅如此就满足了吗?
倾泻而下的长发将两人一同笼罩,微凉的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掠过鼻尖,只余一股淡淡的皂角气息;
柔软温热的手指托住他的脸,连茧子也没有的指腹,抚过眼睑,让威胁也晕染上撩拨;
红线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的性命与她的指尖相连,束缚感如此真实,但他却感到无比的畅快。
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鼻腔,指针转动的滴答声如此清晰,让他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让他觉得遇见她之前从未真正活过。
想要。
……想要她。
龙贪婪地注视人的面容,以目光描摹她金色的灵魂。
啊,是的,她的灵魂是金色的,难怪看着她的时候,耀眼得像在发光一样,在黑夜中如同火焰,叫恶龙的本性蠢蠢欲动,让他不得不分出太多精力去控制自己,不要惊动自投罗网的猎物。
太遗憾了。
秦彻真心真意地在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再来早点,以至于平白错过与她更多相处的时光。
隔着监视器无法真实地触碰灵魂的本质,而她明明无一处不贴合他的心意。机敏大胆、利落灵活、勇敢无畏、能言善辩……鲜活得像是在燃烧,与她的每一次交锋,都让他的灵魂在不受控地颤抖。
就连那条小猫尾巴都如此合他的心意——
比不上他的粗壮,却结实有力,破坏力惊人,扇碎了好几面盾,乖巧起来的时候却安安静静垂在身后,一高兴,三叉戟形状的尾尖就在轻微晃动。
太喜悦了。
他几乎要为此笑出声,即便努力控制,赤-裸的目光还是过于外显,引来对方嫌弃的瞪视。
但无法不为此喜悦。毫无疑问,她不可能是别人派来的棋子,如果这是个诱饵,他将向幕后筹划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敬佩对方敢让这样的宝石出现在自己的视野,而恶龙向来善于将美丽的珍宝据为己有。
没有一个势力能养出这样的人。
没有任何势力敢用这样的人。
——小刀。
他再次咀嚼着这个名字,她的名字在舌尖滚动的时候,会轻触他的上颚,酥麻整个口腔,然后被完整地吞吃入腹。
但一瞬的满足后带来的是更多的渴求,他感到牙根发痒,唾液在隐秘分泌,急迫地想要咬住点什么,以缓解这难耐的饥饿。
秦彻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名为小刀的女人,有着在和平年代才能养出来的澄澈气质,以及一张似乎从未经受过苦难的脸。
天生翘起的嘴角不笑也带三分俏皮,就连眼睛也是无辜的下垂眼,眼尾调皮地上挑,眼底的青黑却带着浓厚的疲惫。于是咄咄逼人之余又多出了一份冷静,打着坏主意的时候,卷翘的睫毛会不停扑闪——
像是小猫在用目光亲吻人类的眼睛,鲜活得叫人心底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