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夜深如水。
闻也站在在二十六楼的浴风天台,肆虐呼啸的冷风像一柄烧红了的钢刀,冰冷残酷地剜过他的五脏六腑。
闻耀祖像条死狗似的烂在一旁,顾图南一脚踩着他的手掌,鞋底重重地碾了几下,闻耀祖发出濒死般的剧烈喘息。
“闻也。”
顾图南双眼赤红,曾经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枯朽气息,他咧开干涩唇角,舌尖舔过死皮翻绽的下唇。
“你把我女儿害得那么惨,你让她离开护城远赴海外,从此在圈子里抬不起头。”
闻也听着,短促地笑了声,眉目冷峻:“顾小姐再不好,也是因为你有这种父亲。”
顶楼光线昏暗,半轮下弦月苟延残喘地亮着,照着顾图南青白交错的脸色。
顾图南根本不想听他的说辞,他低头,目光嫌恶地扫过闻耀祖那张脸,不禁咂摸出两分困惑。
“不用说这些。倒是你,有这种叔叔,竟然没被他带着走弯路,稀奇。”
闻也不欲与他废话:“你想要做什么?”
两个小时前,他被唐悦嘉从夜色里拽出来。
小姑娘喋喋不休义愤填膺,她说自己连续熬了几个大夜,要回酒店睡觉,并亲手打了一辆车,和司机说一定要把他送到家门口。
司机神色古怪,好在对方开价爽快,他当即一脚油门,轰轰烈烈地驶入车道。
他精疲力竭地靠着车垫,一遍遍地拨打宋昭宁的手机。
无一例外,全是关机。
陌生号码是在这时候挤入通话记录,闻也不想错过任何与她有关的可能,迅速接听。
然后,他现在和顾图南、闻耀祖,站在二十六楼的天台。
顾图南蹲下身,手背甩了两下,将闻耀祖打得眼歪嘴斜,一线透明的唾液混杂着口腔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他肯定在监狱吃了不少苦头,连日熬夜的眼珠子浑浊不堪,眼尾黏连着黄褐色的分泌物。
顾图南咬牙切齿:“你当初把我锁在箱子里,没吃没喝几个日夜。今天我也想让你尝尝那种滋味。”
闻也冷声:“你活该。”
顾图南发出嗬嗬的声音,两面颧骨腾起一个扭曲病态的笑容:“活该?我给了你那么多钱,帮你解决了你弟的医药费和闻耀祖的高利贷,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闻也心想这人本末倒置的功夫真是世间罕有,他那张五官极其深邃冷淡的脸上浮现一缕戏谑,每个从喉管艰涩挤出的字音含着凛冽寒气。
“医药费和高利贷都是我挣来的,至于你给我的钱,不好意思,你指的是七千多万的违约费,还是远远低于护城最低工时的薪资?”
顾图南置若罔闻:“行吧,随便你说什么都好。但我要告诉你,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他从牢里捞出来,可不是为了跟你叙旧。”
闻也平静道:“你只能用他来威胁我,因为你动不了闻希或其他人。很可惜你弄错对象了,我跟你没有任何旧可以叙。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一转身,闻耀祖害怕他当真要走,死死摩擦着粗粝地面的侧脸挣扎扭动,塞了一团臭袜子的嘴巴发出不伦不类的声音。
顾图南低头看他,皮鞋将他嘴巴里堵着的破布踢出来,闻耀祖立刻呛咳几声,眼泪鼻涕齐飞,他匍匐在地,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
“小也……叔知道错了,叔以后再也不赌了……你救救叔,别丢下叔!”
闻也停下脚步,半回着头。
闻耀祖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希望,闻也静静地看了两眼,继而收回视线。
空气一寸寸地凝固了,闻耀祖惊骇地瞪大眼,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顾图南看准时机,他从裤袋里抽出一条白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擦完后,那条用脏了的帕子扔到闻耀祖脸上。
闻耀祖气喘如牛,他疯狂耸动着脸,终于将阻挡呼吸的烂臭布条吐出,一双眼如困兽般猩红。
“闻也……闻也,你他娘的狗崽子,你忘了当初是谁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让我给一口饭吃?好啊!富贵时不见得你帮衬过我们,现在有难了更是不闻不问,白眼狼,当初要不是看在给你爸留根儿的面上,早把你和闻希卖到泰国去……”
闻也眼底浸着冷森森的寒气,真被这几句话激得停下。
他原地站了会儿,抽身走回来,也不看顾图南,径直盯着闻耀祖的眼睛。
闻家人的长相都不赖,这点从闻也和闻希身上可窥见一斑。
家底没有被闻耀祖败光之前,婶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如今被生活磋磨得肤色蜡黄,尽显疲态。
闻耀祖以为卖惨有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当年有多么不容易,他一个人要操持一大家子,闻希和闻京都小,不赌博,怎么来钱?总不能饿着孩子吧!
饶是无耻至极的顾图南听到这些话,沉甸甸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他虽然变态不假,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确实实打实的好,从没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浑话。
闻也等他终于说完,他捏起闻耀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笑了一下。
“我爸妈去世后,你侵吞了我的家产,可是你有一分钱,花在婶婶或闻京身上?”闻也笑着问:“不用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闻耀祖,你不配。”
闻耀祖脸皮一抖,他费力地支起上半身,手肘衣料磨破,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扯着嘴角裂开一个阴阳怪气的笑。
“是、是吗?”
他浑噩地狂笑着,口水流了满地:“好吧,你这个贱骨头,真是讨不着好的。顾、顾先生和我说,如果你愿意,让他爽一把,他就答应把我的赌债都还上,并额外给我三百万,挥、挥霍,然后把闻京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你知道你弟弟被绑架了吧!”
闻也忍无可忍:“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顾图南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带着仿佛大仇得报的快意:“我知道宋昭宁安排人保护闻希,但是,拦得住人,拦得住信息吗?你说,他要是看到你的那些……视频、照片,他一心敬重敬仰的兄长,只是个卖屁股的货色,他会怎么想?”
顶层高台一片死寂,闻也只能听见闻耀祖癫狂狰狞的笑声,一时间天旋地转,垂在腿侧的手指因气闷而发抖。
喉间涌上一口滚烫气血,他止不住喘息,胸膛起伏。
闻也头晕目眩,身体比理智更快,他三两步逼近,一把提起了闻耀祖的衣领,一拳捣上他腹部,闻耀祖立即口鼻喷血!
闻耀祖在牢狱里受了好大一番折磨,哪有半点抵抗的力气,他像一张破皮口袋摔在墙面,登时墙灰碎石飞溅,闻也将他从地板提起来,单手掐着他的咽喉,指关节慢慢收紧。
他喘不上气,乌黑皲裂的手指在闻也手臂外侧剜开一道道血痕,他双眼翻白,像个破漏风箱嗬嗬地喘着气,双腿无力地蹬着地面,蹭出一道长而扭曲的拖行痕迹。
那瞬间,闻也眼底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凶狠,他手劲渐重,闻耀祖白费力气地又蹬了好几次脚,终于,眼泪唾液齐飞,浑浊地流了他一手,气息在他青筋虬结的小臂中逐渐微弱。
掐死算了。
这个念头惊骇地闪过,转眼却到了那个烧着黄昏的傍晚,宋昭宁站在他身后,浅色的瞳孔里凝着他当时读不懂的心疼和恳求。
他闭了闭眼,松开手。
闻耀祖双手捂着自己喉咙跪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一边哀嚎一边咒骂。
顾图南防不住他突然动手,只觉得一颗心脆弱地提到嗓子眼。
可转念一想,难怪会做地下黑拳那种营生,除了一张脸别无用处……
他思及此,倒也不怎么惧怕。
多年来习惯阿谀奉承的男人,他很难想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
闻也转着手腕,混杂着鲜血和某种腥臭呕吐物的手心随意抹了两下,赤红的一双眼盯住顾图南,后者抬起手,像模像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然后拿出手机。
事先备份好的照片在他眼底一张张地划过,顾图南笑容扭曲,直到这一刻了,他还是没放弃满脑子的污秽幻想……
“我知道小宋总护着你,但她即将被踢出董事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哦,你应该不知道,毕竟你也没什么人脉嘛。”
他怪腔怪调地笑了几声:“她还能护你多久呢?不过是仰仗宋家罢了,等我把这些照片发出去,你怎么办?要不就跟了我吧,我真挺喜欢你的。”
顾图南搓搓手指,又划过一张照片,倒没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但比起隐私照,接下来的照片简直令人唇齿发寒。
最早的一张,甚至可以追溯到他还在大厂上班。
某个加班到十一点的深夜,闻也顶着寒风站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一手拿着加热过的饭团,一手端着咖啡,长款风衣下摆被风吹得鼓噪。
闻也轻轻咬牙:“你究竟想怎样?”
顾图南晃着手机,皮笑肉不笑:“还是那句话。你跟我,我不会亏待你。”
闻也久久地看着他,忽然出声:“你确定?”
“当然。打碎你这种硬骨头,个中滋味,美妙无比。”
闻也修长眉宇微微皱起。
他沉默片刻,点头不语,拿出手机。
指节摁住免提键,一息对峙后,听筒里传来女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爸、爸爸——!!”
她那边风声很大,如果凝神细听,可以听见踉跄脚步,正一阶一阶地踩上楼梯,她呼吸不匀,喘息剧烈:“爸!不要再做那些事情了!回家吧,我和妈妈都在等你……”
顾图南大惊失色,他一把夺了闻也手机,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颤抖。
“瞳瞳?!”
惊愕过后,劈头盖脸的怒骂砸下:“你不是出国了?你现在在哪里!你妈呢?”
顾馥瞳没说话,听筒里愈发失真的风声却逐渐与现实重合。
一阵疾驰而来的脚步匆匆停在楼梯口,她满身大汗,半边肩膀抵着灰色斑驳的墙面,握着手机的胳膊无力地垂下。
她抬一抬脸,嘴唇战栗。
“爸。”
顾图南如遭雷击,咬肌两侧不自然地抽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塞心头,最后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顾馥瞳一手抚着心口,痛苦地看着他。
她眼里含着两汪泪,愈发憔悴瘦弱的巴掌小脸苍白单薄,她上前半步,朝顾图南伸出手。
“爸爸,不要一错再错了。我们回家,以后你改过自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