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遇到了螺旋桨。”她平静道:“她小腿有一道陈年的烫伤,我是通过这个认出来的。”
闻也收在口袋里的手指转着打火机,他低下眼睛,便看见了散落脚边的细碎鱼鳞。
其实是没什么好说的。
怀愿站在这里放空,闻也站在这里等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粥铺熬粥,不过是出于意外和一面之缘,看在宋昭宁的份上彼此点了下头,然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话。
“发现没有?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在他们这种大人物面前,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怀愿自嘲地勾起唇角,她抬手压着头发,手指似有若无地勾过打结的地方,缥缈无形的叹息散在咸腥的海风里。
“别人都说我不懂事,宋敛喜欢我,难道我就该感恩戴德?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差距,似乎他给我什么,我都要笑纳。他想捧我当女主角,就砸班底砸资源。厌倦了,也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在他们这种人找真心,是最可笑,最容易头破血流。”
她的声音里有种破碎的自暴自弃,闻也本能觉得不应该和不相熟的陌生人说那么多。转念一想,有些话只有对着不相熟的陌生人才能说。
“我没有想过宋敛的真心。真心是这世界上最不可妄想的东西。我是说,奢求真心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不如去摘月亮,至少月亮还看得见,真心呢?你摔碎了都没声音。”
“烂人真心,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痴迷浪子回头真金不换。他今天能爱你,明天就能毁了你。我不过是宋敛最喜欢的玩具。玩具而已,你会在乎玩具受伤了、生病了?天方夜谭。我让他不高兴了,他能每天一个法子惩罚我直到我九十九岁。”
“当年我被他逼得几乎要退圈,但是不甘心啊。我那么辛苦,头破血流才走到今天,我想拍戏,我想我的粉丝能骄傲地说出‘我的偶像是怀愿’,我找上宋昭宁,请她帮帮我。”
闻也在这时候轻微地动了下,眸光极轻地瞥过来。
“宋敛在这个圈子不能只手遮天,但弄死我也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不想把自己卖给另外一个他,昭宁是他的妹妹,他再烂,也不至于和妹妹动手。”
闻也想起宋昭宁的背影,喉头无来由地酸涩,他短暂地闭了闭眼。夜风像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巴掌,扇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怀愿说得不错,从宋昭宁到这里以后,几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就好像,当她回到金碧辉煌的世界,她只能留给他一个背影。
没有星星,海岸线的等待反射着禁止下海的警告标识,在愈发汹涌的狂风中摇摇欲坠。
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此起彼伏的海平面,孤舟随着浪潮上下浮沉,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有没有人。
怀愿脸上还带着夜戏的妆。
近乎单薄透明的粉底,白皙眼皮扫着浅色眼影,天生上翘如狐狸的双眼巧妙地勾出一条垂坠的眼睑,目光便无端多了几分无辜。
“所以,昭宁是很珍贵的。”
怀愿淡下音色,眼神深远,半晌叹息的尾音被风卷起:“但我有时候很担心她。”
“担心她?”闻也问。
怀愿站了一会儿,穿着白色帆布鞋,白色袜子缀着一圈儿蕾丝,踝骨处还别着一个蝴蝶结。
她不答反问:“你刚才和我说,宋敛拉着你说了一句话?”
闻也遽然回神,脸色登时一变。
怀愿没有细看,她懒着声音,蹲在地上拨了几个光洁贝壳,握在手里远远地抛向海浪。
之前跟怀愿见过一次。他记得她是没有刘海的,很成熟性感的长卷发,发尾勾勾缠缠,而不是如今失去营养般焦黄枯瘦。
饱满光洁的前额也被厚重的齐刘海覆盖,看着有股沉郁的气质。
“没什么。”
怀愿又悠悠地掷了两三个贝壳,指缝渗入粗粝砂石,她拍拍手,扶着膝盖站起身,说:“宋敛让你离开她?不,不至于。他不是管得那么宽的人。难道是让你照顾好她?好像也没必要再多说一次。”
她转过脸,含着湿重潮气的海风将她勾在耳后的长发吹得愈发凌乱,厚重的刘海如摩西分海,露出她精致娇妍的眉眼。
“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了。”
怀愿懒洋洋地转过脚步,双手背在身后,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和章名卉谈话的宋昭宁。
“你们认识吧。”怀愿想了想,径直改换了口吻:“不对,他认识你。但不是现在,他在更久之前就认识你了。你和昭宁以前就见过,对吗?所以宋敛说的那句话,主语一定是宋昭宁。我猜猜——
或许是,‘如果可以,请你务必拉住我的妹妹’。”
对上闻也惊骇的神情,怀愿低下眼睛,按捺了难以言喻的心绪。
如果这一幕是电影,那么场景切换,时间流转,潮汐涨岸,他们从码头一路退回了三楼的拐角处。
宋敛走下来时顺手掖了下穿了一整日的衬衫,他把领带别进衬衫领口,藏住了学术风的银色领带夹。
楼道狭窄逼仄,又站了两个宽肩腿长的男人。
宋敛比闻也要更高一些。
这不是因为身高,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那种,因为优渥家世和过人学识,多年锻造的高高在上,仿佛这人平生最擅长的事情便是用鼻孔看人。
而闻也,多年居住在楼层低矮的老城区,骨子里已经不知不觉带上了垂眸敛目的本能。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闻也一会儿,目光不屑地从他的眉眼扫过微微抿紧的唇角,手指在裤袋一模,空了。
没有烟。
他习惯性地转动腕骨表盘,冷蓝色的百达翡丽,市价七百万,绝版之后跻身为千万级别,收藏价值大于佩戴价值。
宋敛审视而挑剔地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说不出是在嫌弃宋昭宁的审美还是别的什么。半晌,无奈地扶住额头,长长地呼出半口气。
他的沉重来得不合时宜且太过沉重,闻也微诧地看向他。
“我有三个妹妹,昭宁最让我担心,你知道为什么?”
闻也沉默一瞬,所有情绪掩饰在垂下的眼睫,喉结短暂地吞咽了一下,但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的缘故,干涩到嗓子眼发疼:“我不清楚。”
宋敛轻慢地笑了一声,也可能是夜风推撞树梢发出的响动。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这是我们一致对外的说法。但真实情况是这男人到底去了哪里,我们谁也不知道。”
宋敛侧肩倚着墙壁,顾不得自己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蹭上斑驳墙灰。
“我小姑是个很要强的性子,要强到整个宋家除了我爷爷以外,没人知道昭宁的父亲是谁。她,可能十岁?还是更小一点,我小姑认识了顾正清。顾叔叔是个不错的人,对我妹妹也好。”
宋敛确实不擅长讲故事,几句话平铺直叙毫无情绪起伏,闻也静了一静,说:“十三岁。”
“十三岁?那应该是顾正清带着你们到宋家那一年。她不记得了,但你没忘,所以我也懒得老调重弹。我只和你说顾叔叔去世以后。”
拇指和食指对贴,做了个弹烟灰的举动。
“她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整夜都在噩梦,梦里说‘不要来救我’、‘快走,你快走’之类的话。”
停顿一瞬,宋敛微妙地蹙起眉,心中却沉沉地叹了声:“因为噩梦的缘故,我小姑做主对她进行了干预。”
闻也霎时抬眼,眸光窒涩凝缩。
本意是让她忘掉经久无常的噩梦,但可能是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被触发,最终的结果是她遗忘了部分的人。
部分的,闻也和闻希。
她还记得那场大火,也记得在大火中殒命的顾正清。但噩梦终于是少了些,她终于有了短暂的清醒,也有了对抗漫长康复的勇气。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的过往,宋敛也不打算把全部告诉他。
重复痛苦是这世界上最没意义的事情。
“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当年毕竟救了我的妹妹。虽然,一个不记得了,另一个又不打算说。”
宋敛抬了下眼,他额角还贴着纱布,这点伤口却不影响他英俊深邃的面容和气质,他瞥了眼那扇蛛网纵横交错的格纹窗口,确实是唯一可以看得见月光的地方。
“尽管从情感上,我不愿意用病人来形容昭宁。但她实在是个天生的演员。你看,这么多年,其实没人发现她的一颗心已经千疮百孔。”
宋敛冷嘲地笑一声:“就像她为你做过的那么多事情,她资助孤儿院,她帮助你弟弟,还有更多的,你发现的,没发现的,那些被她称为‘赎罪’的事情。”
闻也垂在腿侧的手指深深攥入手心,修剪齐整的甲盖剜着边缘,掐出一道道明晰的痕迹。表皮被刺破,绵密的痛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他的呼吸又急又轻。
“我妹妹身上存在不易察觉的自毁倾向,这些年她一直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恰好和她的主治医生遇见,我大概也骗不出这么多细节。”
宋敛道:“她一直在吃药,也一直在停药。反反复复,情绪淡漠是药物的副作用之一。
闻也忽然说:“所以你惹她生气?”
宋敛轻怔,旋即摇头哂笑,顺手捻掉了拂过飘落三角梅沾上的尘埃,他看着指尖,很久才开口。
“我是兄长,不存在我惹她生气。”
他抬腕扫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月亮仿佛安眠,伴随着潮汐退了下去。
声控灯不因低着音量的交谈而一惊一乍地亮起。没有光的夜晚,宋敛忽然体会到了故事中主角的想法。
“闻也,你其实记得我,对不对?”他说:“我们在昭宁的生日见过,那晚我给她送了新的望远镜,她连宴会都不参加。当晚放了好盛大的烟火,她就一直跑,跑得鞋都掉了。”
“她是笨蛋,那么大的烟火,看得见什么星星?我那时候就觉得,昭宁有时候脑子够不聪明。”
宋敛与他擦肩而过,低冷的话音顺着风沉入心底。
“我这个妹妹,麻烦你多看着。如果她有一天要错了路,请你务必拉住她的手,别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