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大门在她眼底重重地合上。
宋昭宁和他目光交汇,一个故作平静,一个微藏揶揄:“你逗她做什么?”
闻也撕开碗筷的透明塑封袋,他面不改色地说:“没有逗她。我说的是实话。”
出乎预料,宋昭宁没有反驳他这句话。
——反驳?她为什么要反驳。
这桩婚事两年前敲定,全城皆知。
绑住宋昭宁和席越的并非单薄感情,而是更为深刻、更为紧密的利益。
他的心无端一紧,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跳动,他依次摆好碗碟,不知怎么,指关节却撞到茶杯,圆滚滚的白瓷茶杯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
她比走神了的闻也更快。
一截珍珠腻光的手腕,佩戴白色手表,闻也无声地看着,喉管仿佛灌了把热风,将他所有不登台面的心思烧得心脏疼痛。
宋昭宁把茶杯搁到自己面前,她好整以暇地抬了抬唇角。
“你想什么?”
她按下他的手背,目光轻凝,但那瞬间的异样快得无法察觉。闻也把手抽回来,她的掌心落空,不轻不重地压着茶杯边沿,缓慢地打转。
闻也“哐当”一声拉开座椅,椅子腿剐着地板,拉出一道沉闷声响。他呼吸略微急促两拍,耳骨红得昭然若揭。
“我给你涮碗筷。”
他说着,不敢去看宋昭宁,余光却总三心二意地撞入她胜雪清透的手腕。简直比餐桌上折叠打开的餐巾纸还要白。
“398一壶,”宋昭宁慢悠悠的语调:“你用来涮碗筷?”
闻也背脊僵直,抓提茶壶的手维持着半空倾斜的动作,清透茶水顺着茶壶嘴儿汩汩而下,三四秒后,意料之中地溢出茶杯。
捏着茶杯的手指无可避免地烫到,指节皮肤立刻滚上一层烫伤的红。
她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多谢你。这些事情我可以自己来,你先去冲凉水。”
宋昭宁是真没觉得398元一壶的金骏眉和收藏在瑞士银行里的天价茶饼有什么区别,她对茶叶的品鉴文化只特定出现于某些需要装模作样的高端场景。
她自然而然地接过紫砂茶壶,说句良心话,这家店的老板大概也是好茶之人,这统一待客的茶壶说不上多名贵,却也费了巧思。
一门之隔的卫生间传来汩汩的水流声,闻也面无表情地冲刷方才被烫伤的手指,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他背手拂上银色鸭嘴水龙头,甩干指间水珠,出来时旋转桌已经上好菜式。
玻璃旋转台无需手动操作,宋昭宁起身给两个涮过的空碗舀了一勺粥。粥味鲜香四溢,卖相极好。佐餐的几道菜火候把控得当,她把象牙白的瓷筷搁在盘中,手指抵着边缘推到他面前。
“坐。”
宋昭宁不跟他客气,一手挽着长发,吹凉半口粥喂入唇中,忽地半眯起眼,像只晒到餍足的猫咪。
她吃饭几乎没有动静,严格遵守饭桌礼仪,咀嚼没有任何不雅声音。起腕夹菜的动作秀气精致,但每样都吃得很少。
闻也低头看着未动一口的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宋昭宁没听清,她把擦拭指尖的湿巾叠在桌前,问:“你刚说什么?”
闻也闷头,咬了一筷尖的上海青。
“没说什么。”他咕哝着。
“不是这句。”
闻也无语一瞬,抬头时与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上,鬼迷心窍地重复:“我说你,也挺不容易。”
大概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宋昭宁半眯起眼,似有些啼笑皆非:“我?不容易?你的主语没有用错吗?”
她皱皱眉尖,反问:“你还好吗?最近很累?”
这回换闻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样问?”
宋昭宁看他半晌,轻声说:“不管是哪个层面的认知,我的人生,应该属于easy模式,有什么好不容易的呢?”
闻也没有顺着她的话接,他摇头,三两下吞咽碗底的最后一口粥:“因为人生没有easy模式,你是hard模式,席越是crazy模式。”
宋昭宁挑眉,不否认也不赞同,她省略闻也口中的第三者,反问:“那么你呢,你是地狱模式?”
“不。”闻也调整了下自己语气,他尽量不想让她觉得他们是在争执或是辩论:“我的人生,只是普通人模式。你帮我很多,我想谢谢你。”
茶水已经温凉,没有人主动提出再烧一壶热水,热情活泼的小姑娘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推开紧闭的大门,宋昭宁静了片刻,她习惯性地揉捏左手的虎口位置。
“你的感谢,我无法接受。”
宋昭宁轻描淡写:“如果不是因为我,不会把你卷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闻也,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闻也又摇头,他抓着饭店提供的免费纸巾,粗糙得简直像一团细沙碎石砺着唇角,连带着出口的每个字音沉沉暗哑。
“我们之间,不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为什么?”
宋昭宁没有语调起伏的声线,听着不像询问,倒像陈诉事实:“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这是社会规则,我没有规避的权力和能力。”
你根本不懂。宋昭宁。
他的五指紧紧捏着茶杯,指关节撑起病态嶙峋的惨白。耳膜仿佛被一双看不见却强势有力的双手重重地扣着咽喉锁入深海之下。他听见从胸腔深处炸起的蓬勃火光,看见被撞毁的银白车辆,还有那个被困在车厢里的少女。
心跳濒临失序边缘,他的呼吸无意识地加快,额角鬓发渗出寒津津的冷汗。
“我有。”
他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手十指交握抵着前额,他仿佛脊背过电,耳边传来失重般的风声和呼啸而至的暴雨,连着陈旧伤疤的手腕不住颤抖。
但宋昭宁,我真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