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宋昭宁的随行司机之前,许勉毕业于护城大学,出校门时亦有一番雄伟抱负,接连投了几个offer都石沉大海,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期待薪资一降再降,最后到小公司做了三个月。
三个月,平均月薪一万一。
因为不肯出国读研与家中赌气而搬出来的单间房租七千五,每个月还余几千元吃饭。
最后还是家里看不下去,给他在护城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四的商品房,一次性全款结清,均价二十六万一平。
他住在一千多万的房子,开着小两百万的奔驰小跑,靠家里关系进了宋氏,阴差阳错进入市场部,成为某次宋昭宁出席国际论坛的随身专员。那天很巧,事先安排的司机因为私事无法上路,许勉自告奋勇——他有国际驾照。
闲聊时才得知,许勉出生罗马,他是某些人口中的“世界公民”。
平时用不着司机的时候,他从人事部专员历练,这几年慢慢爬到部门经理的位置,但一有要事,仍是担任宋昭宁随叫随到24小时不关机的专用司机。
为此没少人笑话他,心思全在大小姐身上。
许勉一开始也用劲儿,可后来吧,大概是她的车总载各种各样的年轻小男生,许勉自知姿色在普通人勉强尚可,放在宋昭宁的朋友圈中完全不够看。渐渐也就歇了心思。
下半年有个总部交换的名额,他已经申请到了。
人往高处走,他明白道理。
他闪耀的、光芒万丈的人生,在这间残破枯朽的孤儿院里,像某种不敢想象的神迹。
许勉局促不安地低头,看见墙角堆放着用防水布包裹起来的杂物,不清楚是什么。
吃饭的桌椅经年陈旧,有小孩的凳子腿加以红色砖头固定。每个人的碗筷都不一样,透明塑料碗和黑色塑料汤匙,分明是最廉价的外卖用品。
宋昭宁迎上院长呆滞无神的双眼,颔首先声:“你好,请问是方院长?”
男人目光一动,干裂唇角讷讷地半张着,许久,才吐出一个疑惑并着不解的“嗯”:“请问您是……”
“我姓宋。”
宋昭宁随手拖过一把椅子,手掌按动几下,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放心地坐下,让许勉拿出事先准备好、已经有红头盖章的文件,递到院长眼前,“是这样,我有意对这里进行注资。这份是详情文件,您看有什么需要补充,可以提出来。”
小女孩从他怀中跳下地,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大眼睛里闪烁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
院长的表情仿佛被人凌空打了一拳,他慌乱地放下碗匙,太用力导致米水倾斜溅出,他草草抓过两三张发潮的抽纸,擦拭的动作有种笨拙迟缓的感觉。
“为、为什么——”
他翻过两页纸,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第一行。那里写明了当下对爱心之家的拨款项目,以及对未来的长远规划。
“方院长,这份文件具有法律效应。而我给你们的拨款,不会走红十字会路径。所有账目透明可查,关于这点,您不用担心。”
她说完,意有所指地停顿一瞬,那些无处可去的孩子或许听懂了,或许没听懂,其中一个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或者还要更小一些的小男孩,机械性地掰着桌角,怯生生地问:“那、那我们可以上学吗?”
宋昭宁眉心顿蹙,望向方院长。
方院长搓了搓手,眼神闪避,语声含糊:“不是不让他们上。前几年教育部进行整改,我们这片区域划进了护城十四小。十四小难进,我们也没办法,只得请了几个老师来教孩子们,可是我们这儿环境差,待遇更是——”
“是我考虑不周。”宋昭宁道:“我认为每一位合法的中国公民都应该享有九年义务教育,上学这件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如果十四小不接纳,我记得附近还有一所……许勉?”
“镇上还有一所思源学校。”许勉道:“思源是镇政府的私立学校,虽然国家规定免除九年学费,但是其余费用不便宜。教具、校服之类,价格直逼护城一小。”
方院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宋昭宁净瓷似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那是她思考时的下意识小动作,她沉吟片刻:“这事不难操作。今天是周四,最迟下周一,您这一圈儿的孩子,都给齐整了送到学校念书。以防万一,我会安排专车接送。”
她连路途都考虑到了。
方院长呆了许久,突然一声重重呜咽,他把脸埋进粗糙厚重的掌心,方才被他搂在怀里喂饭的小女孩拍着他的背,动作行为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宋昭宁看着,忽然转口:“算了,其他事先不急。等会我会派一辆车过来,您这群孩子先到医院看个病,如果是需要特殊学校的,我会另外安排。”
那小姑娘的模样,分明是脑瘫患者的肌肉不协调。
院长夫人看起来比他要年轻一点,但也年轻不太多,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他们不堪重负的脊背。
她用手掌揩着眼泪,轻轻抽泣了一声问:“您为什么要帮我们?前几年我们有个孩子病了,求啊跪啊,希望政府都帮帮我们,最后孩子去世,我们连火化的钱都是找人凑的。这么多年,我就盼着能好心人把孩子领走,能领一个是一个。可现在国家对领养规矩严,早不如十几年前宽松,偏偏弃养的人越来越多,还、还都是女娃——”
宋昭宁静静地听着她说完,片刻,她牵过那个脑瘫的小姑娘,小女孩生得真是好看极了,眼睛又大又亮,她微笑起来,眼尾似月牙弯弯。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静默一瞬,宋昭宁抬手揉了揉小女孩散发着清单皂角香的头顶,说:“就当做我送给孩子们的节日礼物。方院长,迎风执炬,总有烧手之患。您辛苦了。”
方院长捏着那份其实没多少厚度和温度的文件,但他在这一刻觉得,身上的担子倏然轻了不少,如果有一天死去,他的灵魂终于终于可以面对顾正清微笑的脸。
“对了。”宋昭宁起身,牵过小女孩的手,托在掌心了揉了揉,“你们应该认识顾正清先生吧?”
方院长和夫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想到会在一个陌生年轻女孩身上,听见故人的名字。
那瞬间,宋昭宁清晰地看见方院长的眼眶红了一圈。
“顾先生、顾先生……”院长夫人颤抖着声音:“如果没有顾先生,这些孩子哪里活得到今天。顾先生是个好人,可惜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宋昭宁在他饱含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里微妙地沉默,她仓促短暂地闭了闭眼,风雨欲来前的昏暗光线从窗户弯弯绕绕地投进来,照亮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重歉意。
“抱歉,这么晚才来。”
光影斜漏而下,她的脸苍白凝定:“我是……顾正清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