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怕喝醉,也不怕喝醉了闹酒疯,怕的是隔天酒醒后,不仅没有失忆,还对醉中自己闹出来的一切一切,记忆犹新。
卫东阳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在脑中回放着自己昨夜在晚香院醉中的种种言行,表情和心情只一点点的往下沉。
原来数月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他没放下,也没忘记,反而越发相思入骨,不能自持……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办?
五指狠狠抓住床单攥起,卫东阳想到数月前,自己独自对徐婉无声许下的承诺,他要遂她所愿……而她的所愿,是要与他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
可现在,他后悔了,他可以反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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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可以……可以,不可以……可以……
“你又发什么呆呢?!”
江牧一脸酒气的扑过来,趴到酒几上,只打断了卫东阳发怔走神,被扰了心思的卫东阳不耐烦的抬起脚,把人踹到一边,边上,醉得脸上泛着酡红的谢玉见状,嗤嗤而笑,摇头先说被踹后故意趴在地上,佯作起不来的江牧:
“……你就非得去招他……”说完,又转头,朝卫东阳挤眉弄眼,嗤笑:“……今儿多少给他个面子吧,看在人伤心失意的份上,由他疯一回……”
虽入了秋,但未散的暑气,还是重得很,大热的天,江牧谢玉非要赶着邀卫东阳出来游湖,卫东阳本是不想出门的,但赶着前两日醉酒后,他闷在府里,也是难受,因此这才应了邀,哪想出来才一上了船,江牧便只闹着跟人拼酒,不一时,便喝来醉得东倒西歪,谢玉舍命陪他,也喝得满身酒气。
卫东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在意江牧的反常,此时听了谢玉的话,稍稍放下被打断的心事,挑眉扫了眼还趴在脚边的江牧,问谢玉:
“……他伤心失意?伤心失意什么?”这几字怎么看怎么都无法跟江牧联系到一起,毕竟江牧向来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大大咧咧,没心眼的。
“噗,”谢玉喷笑,酡红着脸一指江牧,口气十分兴灾乐祸:“…他自找的……说出来,你也要笑死,就前些日子,三公主说要给他说亲,问他有没有看中的人,他自己中意柳家二姑娘……三公主也点了头,答应替他上柳家去提亲,结果他自己出去打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打听得来,说柳二姑娘与李家大公子两情相悦,他便脑袋发晕,说强扭的瓜不甜,要做坦荡君子,让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
“……结果昨儿个听到柳家传出话来,说是柳家收了张家的聘,把柳二姑娘订给了张家的小子……所以他现在正难过后悔呢……”
说完,真心觉得江牧一场心事,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谢玉,忍不住哈哈大乐。
趴在卫东阳脚边醉得醺然的江牧,看好兄弟不同情安慰自己就算,居然还落井下石,拿自己的苦难取笑,顿时越发觉得委屈,趴在地上,醉醺醺的难受道:
“还是不是兄弟了……没良心……”又说:“……早知道她会嫁给别人,我还做什么君子啊……”
江牧不过一句醉中低语,卫东阳听了,却瞬间如遭雷击,几日来的纠结和数月因伤心忽略了的盲点,被江牧的话霍然破开!
……嫁给别人!
……徐婉,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要嫁给别人?然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跟人白头携老,儿孙满堂?!
……不!他不允许!他不答应!
……如果有朝一日,她终免不了要嫁人,要跟人成亲,那那个人,必须是他,只能是他!
……他要反悔,他要去找她,他必须要赶在她嫁给别人之前,找到她!
恨恨想着,眼前却只仿佛出现了喜烛高烧的新房,徐婉身着凤冠霞帔嫁给别人的场景,卫东阳顿时再坐不住,只将手中的酒杯一放,霍地站起来,起身便往外走。
“……干嘛去?!”
江牧谢玉被卫东阳突然其来的动静,弄得一愣,齐齐抬头,茫然相问,卫东阳却只没理他们,只快步走出船舱,吩咐让画舫靠岸,片刻后,待画舫驶回到码头,卫东阳便只飞速下船上马,一路打马疾往家回。
头顶烈日当空,秋老虎热浪扑人,但因心中主意大定,不再犹豫彷徨,数月来困在自己心上的无形枷琐尽数脱去,卫东阳骑在马上,飞驰间,只觉得心怀大畅,丝毫感受不到烈日之炽。
一路疾风似的驶回到候府门首,卫东阳一跃下马,进门赶到书房屋内,拿了收在书匣中先前圣人给的空白圣旨,便又只离府进宫,求见安平帝。
不巧这回,圣人因前朝事忙,尚在宣政殿召见臣工,卫东阳直在候见的偏殿里,等了两个多时辰,才得圣人召见。
可能天下真的太大了,每年进秋后,两京一十三省,不是南涝就是北旱,不是地震就是蝗灾,不是这边出事,就是那边出事,直像个窟窿似的,让修补的人疲于奔命。
安平帝见了大半日的臣工,听了一耳朵的国事,也是累得狠了,就是看到等了两个多时辰的侄儿,两眼发光、神采奕奕的走进西暖阁来,也是一时打不起精神,只难掩疲惫的摆手,免了侄儿的礼,示意叫卫东阳上前,坐到御榻的下首处。
卫东阳却没上前,只行到屋正当中,撩衣跪下,端端正正的行了三个叩首大礼,只把圣人看得挑眉,瞬间消去浑身疲惫,忍不住笑起来,问:
“……这是干什么?难道是有什么正经大事要求朕?!”
“是!臣恳请圣上恕罪!”
安平帝心下大奇,只先扭头,同边上伺候着的大伴杨振挑了下眉,才重亲看向跪在地上的卫东阳,笑道:“……你说说,你又是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正经来跟朕请罪?!”
“臣现在还没有犯,不过马上就要犯了。”
圣人瞬间无语,卫东阳不待他再问,便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
“……臣心慕徐英之女,对她情根深种,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臣已经打定主意,此生非她不娶,绝不容她嫁给旁人……”
在偏殿两个多时辰,早是把一切都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的卫东阳说着,只从袖中,拿出那空白圣旨来,捧到手上,圣人见状,霎时失笑,只摇头打断卫东阳的话,笑道:
“……所以,你要朕给你赐婚?!”
“不!”卫东阳摇头,抬头直视向圣颜:“……臣不要圣上赐婚,……是臣的心上人,身世来历敏感,圣上心知,臣虽也不在意,但日后,待她与臣结得百年之好,行走京师,免不了要受人语短流长……臣不想她有此后顾之苦……”说着,卫东阳只对着圣人,换了称呼:
“……这是舅舅曾奖赏许诺给侄儿的愿望,侄儿如今的愿望是,希望舅舅能赐徐英之女县主之位,使她地位尊崇,让她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人人仰望,无人再敢说她支言片语……”说完,卫东阳垂下头,只又三叩首行礼。
这当然是一场冒险,但卫东阳想到书房里那幅画中的书信余烬,却七成把握,知道自家舅舅大概率会答应他的请求,就算最后,他预计失误,安平帝以帝王的身份,拒绝了他的‘胡闹’请求,那也不要紧,他也达到了他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把他和徐婉的亲事,彻底抬到了明面上,在帝王之尊跟前过了明路。
诚然,去年徐家姐弟刚到候府时,父亲会主动提出来要撮合他与徐婉,其中多半就有安平帝的授意,但那是不一样,那时他并不知道徐家姐弟的身世来历,无论当时安平帝和卫候爷,是以何种心思,想让他娶徐婉为妻,他都只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的立场是中立的,无害的,无辜的……
而如今,他不仅知道了一切,更甚还主动要娶徐婉为妻,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颠倒了个,他不能授人以柄,所有可能是隐患障碍的地方,都必须要在他找到徐婉前,先铲除个干干净净。
卫东阳端正的跪在地上,整个人从里到外,对心中所思所想,再坚定不过,他垂眸行礼,没有直视圣颜,因此并未瞧见,御榻上的圣人,看着他跪得再挺直不过的背脊,只想起了近来几番回忆,却不愿面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