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杀的命令还未出口,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准确无误的钉在那人的步辇上。
不等护卫们去寻这箭的来源,清脆的马蹄急叩石板,如同闷雷在众人神经上滚动。报信的小兵于近前勒住缰绳,烈马长嘶,他翻身下来,不等他开口,他所要禀报的信息已经闯入众人眼帘。
一行人马浩浩然靠近,其间不过十数人,广场上的大业将士却面面相觑,个个惴惴不安。
林玄毅邀马在前,满面风霜,却难掩虎狼之威。相较之下,他身侧的赵长意因为疾病缠身,略显苍老颓败,但君威仍在。
谁也没料到,林玄毅竟不知何时与部下潜入城中,拿住了赵长意。
凤辇中的人钻出来,厚重的锦袍迤逦拖地,将士们护卫在她身前,犹如众星拱月。
“林玄毅!你竟敢!”皇后失态,暴喝在广场上回响。
林玄毅勒住马缰,抬手,广场上响起厮杀声,电光火石间,只见血溅三尺,尸如山倒。百姓当中有人慢慢站起来,脱掉外面的平民服侍,露出青渠城将士的常服。
皇后面容失色,浑身颤抖:“你!你!”
林玄毅道:“微臣深知,娘娘容不下臣,更容不下长思,这郢阳城必定犹如龙潭虎穴。可就算如此,微臣也要闯一闯。”
“林玄毅,你还敢说你没有反叛之心!你挟持国主,意欲何为?”
林玄毅一字一顿道:“微臣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娘娘心中一清二楚。微臣并无犯上之心,只是想跟娘娘做个交易。”
“林玄毅,你勾结妖邪,谋害储君,挟持国主,其罪当诛!”
“娘娘已经诛过微臣一次,如今还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再诛一次?用两个普通人的性命换回大业国主,这笔买卖,娘娘不吃亏。”
皇后怒气交加,但赵长意却丝毫不惧:“你以为今日挟持了我,就能带着这两个妖孽走出去?”
“国主疑心微臣已久,微臣不敢祈求国主信任,只是长思……”林玄毅望向高台,林长思被钉在刑柱上,早已面目全非,他的模样比之纪惟生更加可怖,但林玄毅并未有丝毫诧异,肃穆的面孔难掩痛心,眼角、唇角连同面部肌肉在一瞬全都颤抖起来,但还是刻意压抑着情绪,“你不该伤他。”
赵长意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敢提信任二字?”
“为何不敢?“林玄毅问他,“微臣问心无愧。我林氏历代效忠大业,满门忠烈,却为你所疑,满门被屠……”
赵长意打断他:“效忠?你勾结逆党,心怀不轨,也配提效忠二字?枉我如此信任你,让你统率虎贲军,领玄都护卫之责,你便是如此忠君护主?”
“逆党?国主所说的逆党是指谁?长思吗?”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敢狡辩?”
“就因为他与你有九分相似?”林玄毅脸上露出嘲弄之色:“事到如今,我不与你辩驳,放了他二人,我绝不会动你分毫。”
赵长意冷笑:“就凭你带来的这些人?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名正言顺的坐拥大业?你以为仅凭一个林长思,你就师出有名?”
“我从未这么想过,是你步步紧逼。”
赵长意嘲笑他:“你替我大哥做了这么多,他给你的也不会比我给的更多。我实在想不明白,我赵长意到底哪里对你不住?你要为了他背叛我?”
林玄毅沉痛的看着他:“国主现在问这些,还有用吗?当年你若是肯信我,不曾痛下杀手,或许今日我们还可以放下兵戈,长谈一番。但事到如今,我跟国主之间隔着猜疑、隔着血海深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赵长意问他,“是你,若非你怀有二心,如何会是今天这副场面?”
林玄毅不愿与他多言:“皇后娘娘,你考虑好了吗?是国主的安危重要,还是这两个小子重要?”
皇后斟酌之下,不敢拿赵长意冒险,吩咐道:“放人。”
步辇上的男人一脸淡漠:“娘娘要放了他们?”
“这两个妖孽如何比得上国主安危?放人!”
男人拨动念珠,笑笑:“那阵法并不会阻挡没有灵力之人,娘娘让将士们退开便是。”
“退下。”皇后挥了下手,大业将士退到两侧。
林玄毅立即让人前往高台,殊不知,几个护卫刚跑上去就惊呼连连:“将军!将军!”
林玄毅心头一紧,将赵长意交给身侧的副将,快马上前,一跃跳上高台,他上前检查林长思的伤势,人呼吸微弱,近乎气绝,他试图将人从刑柱上放下来,可十二枚长钉全部钉在他的身体里,稍微一动,便血流不止。
“长思,长思……”林玄毅尝试了几次,都下不去手,他无法保证,这十二枚长钉取出来之后,林长思还能活着,“扶华仙君,”他转头向萧珏求助,“你帮帮长思……”
萧珏就要上前,赵长意突然拔剑,砍杀了身侧的几个将领,纵身脱离了挟持,接着,林玄毅带来的人被一拥而上的大业将士砍倒在地,血染当场。
赵长意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多时的弓弩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无数箭镞对准高台,同时,也对准萧珏等人。
皇后急步走过来,扶住赵长意,赵长意扔了手上带血的剑,看向萧珏等人,此刻,他完全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此乃我大业国事,诸位若再插手,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他推开扶她的皇后,接过身侧之人递过来的弓箭,挽弓搭箭,对准台上的林玄毅:“我说过,你走不出去!”
林玄毅捏指成拳,毫无惧色:“我既然敢来,就没想过后果。”
赵长意双目含怒,怒中带恨:“朕与你自小相识,情同手足。朕幼年落魄之时,是你处处关照,朕被迫远走他乡时,是你多方奔走打点,朕当初狼狈离开玄都,也是你和戚成芳一路护送。朕以为,就算戚成芳不在了,朕还能倚重你、相信你,可你,可你却背叛朕!朕问你,他到底许了什么让你舍弃朕?”
“谁?大皇子吗?”
“朕自问待你不薄,可你是如何待朕?”
“我林玄毅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忠心?”赵长意怒意更甚,“你还有脸提忠心?”
他对准林玄毅射了一箭,林玄毅侧身避开。紧接着,赵长意又射了第二箭:“你同情逆党,暗中联络他昔日旧部,替他抚养遗孤,煽动传闻造势,意图动摇国本,朕一再容你,将你调离玄都,指望你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可你却死不悔改,背叛于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事到如今,你还狡辩?这一桩桩一件件,朕可有冤枉你?难道你不曾联络他昔日旧部,还是说,你不曾替他抚养遗孤?”
赵长意三箭齐发,林玄毅躲闪不及,右臂中了一箭。
林玄毅将箭拔出来,扔到地上,抬头看着他:“我承认,当初我的确联系过大皇子从前的旧部,但并非是因为我有谋逆之心。”
赵长意冷笑:“你把朕当傻瓜吗?”
林玄毅说:“我联系他们是为了长思……”
“你承认了,林长思就是逆党余孽!”
“不!”林玄毅否认,“长思跟大皇子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他跟前的近人亲口跟我证实过!否则,我也不会将他一直留在身边。”
此话一出,连沈怀亭和青赋都颇为惊讶,他们一直以为林长思的身世跟玄都皇室有关,可林玄毅却否定了这个猜测。
“你觉得朕会信吗?你是朕的近臣,朕把皇宫禁苑交给你,把朕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你却替当初逼朕无处容身、要朕性命之人抚养遗孤!林玄毅!朕没诛你九族已是仁至义尽!”
林玄毅失望道:“自古以来,主上多疑,你赵长意也不例外!”
“这就是你的辩驳?”赵长意扔了弓箭,决绝道,“朕给你机会了,从始至终是你对不起朕,朕没有冤枉你!来人!”
弓弩手蓄势待发,林玄毅拔剑护在林长思身前。
见此情形,沈怀亭道:“不好,赵长意起了杀心。”
萧珏问:“长思究竟是何来历?”
谢爻道:“一只魅灵,谁知道是什么来历?说不定真是……”
沈怀亭喝止他,“你休要胡说。不管他是什么来历,都不能让赵长意伤他性命。”他叫住赵长意:“你不能杀他们。”
赵长意显然正在气头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万箭齐发,赵长意看着箭镞如一场来势凶猛的箭雨逼向高台。
他是个念旧的人,但同时也是个杀伐果决的君主。
纵然心中有诸多不舍,但在一切都得到证实之后,他依旧会选择最利落且最稳妥的方式。
箭镞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穿过他们的身体,在法阵外围被一道淡蓝色的剑影拦下。
萧珏出手,是赵长意始料未及的。
他一直知道,林氏这几个公子有一个师傅,那个人就是萧珏。
尽管他脱离衍天宗多年,但对于萧珏的尊崇和敬畏并没有减少。
人总是会对强者产生敬畏,这是不可避免的。而萧珏,是毫无疑问的修真界强者。
他意外萧珏的插手,因为在他的记忆当中,此人罕见插手任何事。就连当年衍天宗被付之一炬,他也无动于衷。可今天,他竟然为了一只妖邪出手。
萧珏本身也并不想插手大业与青渠城之间的恩怨,但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并没有一条清晰的界限。
但他仍然试图划出一条界限来:“纪惟生和林长思,我要带走。”
赵长意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因为这是个他根本不会同意的要求。
放走林长思便是为今后埋下祸患。
放走纪惟生,谁知道这个妖邪哪一日就会回来报复?
他设局在此,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扶华仙君,这里不是修真界。”
“我只带走他二人。”
“不可能。”
赵长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衍天宗学艺的少年,他早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主。
城内驻防将士不断向广场增援,在弓弩手身后是全副黑甲的重甲骑兵。
为了将叛军一网打尽,赵长意此番前来合州,对外宣称带了十万将士。
就算这并非真实数字,这也将是他们无法应付的局面。
场面僵持,双方都清楚彼此的实力和差距。
萧莲舟早已洞悉整个局势,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如果不是萧珏,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个叔父唯一的才干,就是剑术高强。
他不懂治宗,不懂宗务,不懂人心,也不通世事。
但好在,他不涉俗世,也对俗事不感兴趣。
就算偶然在山下大发一次善心,也会因为清楚自己不擅与人打交道而将人送到别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自己的弟子。
按理说,要做他的弟子,就算不是天之骄子,也该天赋异禀。
就算不经重重考验,也该叫人无不信服。
可他收了一个又一个,不是平平无奇,便是不名一文。
似乎随随便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成为扶华仙君的弟子。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声名,也不清楚该怎样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
很多时候,萧莲舟都在想,他叔父能在修真界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大概就是运气好。
幼时便拜入神剑阁成为阁主容阜的弟子,年少一剑成名,成为上修界人人敬重的剑修。后来在下修界建立衍天宗,他也只需要做最纯粹亦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斩妖除魔,于是,他顺利的成为高不可攀的扶华仙君。
他就那样孤高冷傲的立于山巅,俯瞰脚下的污浊泥泞。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他连衍天宗一众长老的名字也叫不出来。
可在旁人眼中,他仍足以代表衍天宗。
他出手,便是衍天宗出手。
他干涉,便是衍天宗干涉。
他清楚萧珏的脾性,他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
可同样他也清楚,赵长意今日绝不会容许他们活着离开。
场面僵持。
双方都在静观其变。
步辇上的男人不紧不慢的拨动念珠,林长思悠悠转醒,他在迷蒙中看见面目全非的纪惟生,也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感到恐惧无措,在这一刻,他看到身前熟悉的背影。
“爹……”
他勉力发出一点声音,林玄毅迅速回头,又惊又喜:“长思,你醒了?”
林长思气若游丝,仍想要探究:“这是……怎么回事?纪仙君……”
林玄毅竭力想要安抚他:“没事,长思,爹爹专程来带你回去。”
“你受伤了……”
林玄毅登时喉头一酸,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