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水面突然成型一面透明的水镜,重矅的影子刚好倒映在里面。
“你怎么还不死心?”镜子里的人说,“以前的事情还没给你教训?灵脉枯竭,浊气日盛,天道为维持六界运转,降下天火、洪水清洗下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天地初开之时,你花了七万年扫清浊气,铸上清天以拒混沌之气,封地渊以挡万秽滋生。但六界相继演化,亦生欲念污浊,化之则无恙,聚之生幽冥,既然你化解不了,那就交给天道,这样拖下去要拖到几时?若是因此动摇上清天根本,致使混沌之气降临,六界消亡,岂非得不偿失?”
“我能化解,只是需要时间。”
“三万年还不够吗?你很清楚,有人要挑战天地秩序,扰乱天道。”
“既是数人之过,无需牵连他人。”
“虽无过错,却是帮凶。若当日伪神临世,岂非六界颠覆、万灵尽灭?”
“过错在我。”
“错不在你,错在人心不足,错在欲念太盛。你只是心变软了,这恰恰是天道存在的意义。”
“我能处理好。”
“你在下界停留的越久,沾染的因果就越多。在这里,你只能是渝占亭,而渝占亭什么都做不了。这场天劫本在三万年前就该降世,你强行阻拦至今,若你最终无法化解,天道反噬带来的毁灭将比天劫更严重。”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若明白,三万年前,你就该在鸿蒙境沉睡,为与幽冥魔一战养精蓄锐,而不是干扰天道。幽冥魔蛰伏多年,出世在即,你问问自己,以你如今的状态,能战胜它吗?”
重矅沉默。
“你本早该归位,却以渝占亭的身份留在下界,这些年虽并未干扰天道运转,但很多事情已经因你而偏离既定轨道。若是天道崩毁,六界将倾。”
“渝占亭寿数将尽,我想再等等。”
“你既决意如此,更要切记,决不能干扰天道。你比谁都清楚,无论你干预与否,结果并无不同。因为一旦天道修正自身,便会抹杀多余的存在。”
重矅默然。
“天地之精,万物之灵,天地与你并存,万物与你共生……”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水镜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纪惟生,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是云彩的声音,“这里太黑了,我们回去吧。”
重矅抬眼,隐约能看见斜坡上立着两个影子。
“你把眼睛闭上。”是纪惟生略显紧张的声音。
“我闭上了。”
“你明明还睁着。”
“好好,我重新闭行了吧?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捉弄我,你就死定了。现在闭好了,你到底要干嘛?我火堆上还烤着鱼呢……”
一团朦胧萤火像捕捉的星光递到她面前,映得她五官精巧,面孔白皙,像暗夜的精灵。
“可以睁开了……”纪惟生声音忐忑。
“这是什么?”云彩看着这团摘下的星光,毫无波澜。
“萤火虫……”
“你捉它们干什么?”
“呃……他们说女孩子都喜欢萤火虫……”
“谁说的?是不是段天涯?他一个连姑娘小手都没牵过的人,你信他?”
“云彩……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谁喜欢一堆虫?恶心死了。”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就会送我什么?”
“嗯。”
“我要天上的星星做耳坠,你能摘给我吗?”
纪惟生的声音一下就低沉起来:“……不能。”
“那我要水里的月亮挂在我床头,你能捞起来吗?”
“……也不能。”
云彩笑他:“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方才还答应的那么爽快?”
“云彩,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你值得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虽然我不能把星星和月亮给你摘下来,但我可以陪你赏月看星星,在任何你想看到它们的时候。”
“听起来不错,但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纪惟生,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沉默。
云彩笑起来,声音坦荡如风:“纪惟生,你这小傻子,还真喜欢我?难怪送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别送了。”
“云彩……”纪惟生似乎要碎了。
“不要试图打动我,”云彩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说出了山一般沉重的话:“我不会喜欢你,而且永远都不会。”
“为什么?”
云彩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只喜欢我喜欢的人,人这一生不能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也可以试着喜欢我。”
“这里有人了。”云彩笑着指指自己的心房。
纪惟生声音很低:“云彩,你是故意这样说给我听吗?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
“你爱信不信。”
“他是谁?”
云彩咯咯直笑:“想跟他比划比划?虽然你身手在同辈当中相当不错,但要跟他比的话,恐怕得再练几百年。”
“……是段师弟吗?”
“随你怎么想。”
风轻云淡的声音带着对尘世烟火的毫不留恋。
纪惟生将装满萤火虫的琉璃罐子恋恋不舍放到她脚边,黯然离开了。
云彩把罐子拿起来,打开出口,成百上千的萤火虫飞出来,流萤点点,宛若星河。
借着微弱的光,云彩注意到下面临水的重矅,尽管发现方才的对话都被听了去,却并不在意:“这么巧?渝公子这是在……赏景?沈仙君呢?他没跟你一道?”
重矅望向远处,没有接话。
云彩问他:“渝公子方才都听见了,你是过来人,我方才那样说会不会太重?他不会想不开吧?”
重矅说:“当断则断,对你对他都好。”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欸,我的罐子……”
云彩手中一滑,琉璃罐子顺着斜坡就滚了下去。她连忙去追,夜黑如墨,斜坡上杂草丛生,她一时不察,脚下土石松动,整个人囫囵着就滚进水里。
“救……”
她还想挣扎,身下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牵引力在引着她下沉,无法抗拒。
重矅几步过来,一把伸进水里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正要将她从水里拉上来,云彩突然开始猛烈挣扎,一股强悍霸道的劲力通过她的手臂传递给重矅。
“嘭!”
重矅被这股力道拽进水里,无数潜藏的魔气如水蛇出洞,一涌而出,缠住他的手腕和脚腕,将他往水底拖拽。
重矅意欲上浮,但魔气迅速控制他身体各处大穴,贪婪的吸食他这具身体的灵气。他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四肢像坠了千斤巨石。他几乎能清楚感觉到渝占亭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
他奋力想要摆脱禁锢,但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他想,或许一切都要终结于此。
眉心神印不断闪烁,只要他心念一动,他可以瞬间离开此处,这条河会为渝占亭的一生画上句号。
可是他不愿就此终结。
如果他愿意,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做出选择。
他沉在水里,尽管快要窒息,但意识却很清明。
他希望那一刻能来的尽可能的晚。
恍惚间,腰上一紧,一条竹节银鞭缠上他的腰身,猛地一拽,便将他拉出水面。
身体与地面撞在一起,他重咳了半天才回过神。浑身湿透,眼前发黑,几次想挣扎着爬起来,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他干脆仰面躺在地上。
“此河至阴至寒,极损阳气,你方才落水,一时半会无法动弹。待身子回暖,便无大碍。”
声音清冷疏离,一听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但这个声音他实在太过熟悉,就算与之前语气截然不同,他也清楚他是谁。但他同样清楚,现在的他,却并不认识自己。
重矅将手搭在眼睛上,淡淡道:“多谢。”
耳边有些轻微响动,少顷,他便隐约感觉到暖意,瞧见些微火光。
这副场景让他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久远到连他自己都忘了距今到底隔了多久。只是想到阴差阳错这几个字,心中不免怅然。
火堆噼噼啪啪的燃着,周围再没有其他声音,他没打算提起任何话题。
“何故落水?”没想到,道是对方会问他。
他心中清楚个中缘由,却不能说:“失足而已。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但对方似乎并不相信这个理由,冷声教训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性命?”
他这么想也在理,谁会大晚上不睡觉在水边溜达?还溜达到水里?却也不欲与他解释,只顺着说道:“在下受教。”
“家中巨变,一时悲痛,乃人之常情,却不可自弃,唯代行未行之路,代为未竟之事,方可告慰一二。否则,他日地下相见,何以可言?”
重矅忍不住轻叹,原来他是以为自己因为渝氏巨变而意欲自绝。看来,他对当年自裁之事始终耿耿于怀。
“阁下所言,在下谨记。”
“再有一盏茶功夫,你便能行动自如。好好想想吧。”
脚步声走远,重矅静静躺在地上。在黑暗中,他清楚感知到这个人走出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