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来河一带最近几日水势温和了许多,河道疏浚、河堤建造工程进展十分顺利。王雄感叹的说:“总算是老天开眼!”玉芙蓉当头泼了他一瓢冷水:“这河古怪,指不定哪天又发起狂来……”
陵晋将纪惟生偷偷前往妖界的事情告诉萧莲舟,萧莲舟却并不意外,只交代他不必声张。
两人从河道回来,老远就见一药堂门口围满了人,人群中一个鲜艳的颜色格外引人注意。
“云彩姑娘医术高明,王宗主和玉宗主心疼她一个小姑娘整日背着药箱东奔西走,就给她弄了个药堂。看诊的人不少,连附近几个镇子上的人也都慕名而来。”陵晋解释说。
萧莲舟说:“惟生似乎与她走的很近。”
“惟生一贯亲和,这姑娘孤身一人,在此无亲无故,这次她又帮了大忙,惟生难免多关照一些。”
萧莲舟看了半晌,说了一句:“多留意。”
这时,有弟子匆匆过来:“宗主,不好了,赵公子跟林三公子又闹起来了……”
陵晋见怪不怪:“这回又是因为何事?”
弟子说:“附近百姓打算在河岸修建一处河神庙,林三公子觉得这是安抚民心的事情,一早就派人送钱送粮支援。赵公子知道这事,非说这是在大业境内,轮不到林三公子做主……”
陵晋看看萧莲舟,然后道:“让段天涯带几个弟子过去,好生安抚,别让他们打起来。”
弟子离开,陵晋看向萧莲舟:“宗主,大业与林氏本就水火不容,谁料此番他们竟都派了人过来,这大业国君也当真心大,明知此处靠近林氏驻地,竟让这位身娇体贵的太子殿下孤身来这偏远之地。”
萧莲舟道:“你不会以为修筑河道的那些人都是民夫吧?”
陵晋心下明了:“可他三天两头找人麻烦,万一真冲突起来……”
“不知你听没听说一个传闻?”
“宗主是指,前段时间到处都在传林三公子与大业国君相貌如出一辙之事?”
“原本我也不甚在意此事。但此番见着,这林长怀终日以幕离遮面,赵琛更是处处咄咄逼人,恐怕不只是传闻这么简单。”
“难不成这林长思当真是……可这就奇怪了,如果林长思有这层身份,那这么多年林玄毅为何不揭穿呢?按理说,无论这位林三公子是何身份,都不会威胁到赵琛的地位,可这位太子殿下的反应未免也过于激烈了……”
“朝堂的事情他们自会处理,这段时间,你让人时刻留心着,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萧珏重病不起,总不见好。
重矅在栖止地寻了个住处,虽然简陋,道也能安身。
受梦魇困扰,萧珏整日昏沉呓语,夜里又时常惊醒,重曜便夜夜陪护在侧。
这里的白昼暗沉沉的,像死人惨白的脸,没有丝毫生气。
重曜临窗而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和荒芜衰败的远山,凉风吹进来,窗户吱呀作响,但他的衣袍和头发却纹丝不动。
他伸手把窗户阖上,转身,萧珏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略带疲惫的凝望着他。
“醒了?”重矅顺手倒了杯水过来,“你睡了许久,感觉可好些?”
萧珏目不转睛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重矅把茶水放在旁边:“要起来吗?”
重矅伸手扶他,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捉住。他抬眼,腕上的手握的愈发的紧,目中各种情绪交杂,似乎是要确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几秒之后,那双眼睛终于有了些难得的神采,手上却仍未松开,萧珏试探着开口:“占亭?”
重矅眼底沉寂,选择性忽略:“喝水吗?”
萧珏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似是定要讨个确切的答案。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腕上的力道分毫不减,浸湿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脉搏。萧珏眼尾潮红,疲惫的眼睛含着万分期望。
重矅视若无睹,扶他坐起来,喂他喝了些水,萧珏像是记起什么,突然开始满屋子翻找,重矅静静看着他一无所获。
萧珏赤脚立在地上,口鼻里喘着粗气,沮丧又无助的望着满屋狼籍,他脸色惨白,身体因为过于虚弱而不自觉颤抖。
重矅一边整理一边说:“累了就再躺会。”
萧珏无力的说:“你拿走了?”
重曜说:“你做梦了,梦里的事情,不必当真。”
萧珏苦笑,连唇角都开始颤抖:“我是在做梦。”
“萧珏……”重曜拿了件衣服替他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来找我?”萧珏突然转身一把推开他,眼眶通红,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不让我无声无息的离开?为什么你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给我希望,又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推进深渊?我是个人啊!我看到希望就会追逐,就会生出期待,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为什么如此残忍要一次又一次的毁灭它?如果你非要毁灭它,我宁愿你从来没出现过!”
重曜看着他,平静的说:“你累了,该好好休息。”
“我是累了,”萧珏眼光黯然,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滚,“我早就累了,二十年前我就累了。我苦撑到把我身上的重担彻底卸下来,我以为这样我就解脱了,可是你出现了,你不厌其烦的告诉我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用行动告诉我并不是非谢无涯不可,你告诉我你心悦我,会永远陪着我,我信了,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你,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抛到九霄云外,甚至连长者该有的规矩尊严全都践踏如泥,我以为这一次会有个好结果,可你却一次又一次的将我推开,用你拙劣的演技欺骗我、敷衍我!我是不够聪明,可我还没糊涂到连面前的人是谁都分辨不出来。”
萧珏望着他,浑身颤抖,像一根干枯的苇草,摇摇欲坠。
“你若真敷衍我也就罢了,我只当遇人不淑,得个教训,可你偏偏又要拼了命的拽住我,渝占亭!”他低吼,像受伤的孤狼,喑哑的声音如同从胸膛里爆出来,“渝占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是要怎样?无涯简单,喜怒皆形于色,我尚且还能懂他几分,可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我猜不透啊……”
萧珏崩溃大哭,几近窒息。
重曜看看他,拿了块手帕替他擦拭眼泪,平静的说道:“这些事情其实没那么重要。”
萧珏抓住他的手,质问他:“那你告诉我,什么重要?”
重曜看着他说:“我很了解你,你是个极度理智的人,感情对你来说,从来都不会是牵绊。你现在觉得这些重要,那是因为你如今体内仅剩的一片残魂主导了你的思想。待你魂魄归位,你就不会这么偏激。”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一个事实,”重曜情绪稳定,“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喜欢与否,爱与不爱,不过是两个人之间微不足道的事,就好像我没有出现之前,你也过了这么多年,不是吗?”
萧珏怔怔看着他:“那怎么一样?”
重曜反问:“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有你就不一样。”
“可于我来说,谁都一样。”
“……”
“当然,我更希望没有这个人。”重曜淡淡说着,“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的精力有限,并不想花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承认与否并不重要,就算我认可你的存在,那又如何呢?或许你会得到精神上的慰藉,但事实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萧珏不住摇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重曜将手抽走:“萧珏,你不应该在当下做任何决定,现在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至少,不是完整的你。你现在就像是独自走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无论遇见谁,都希望能与他同行一段。但等白昼到来之时,你就会发现,脚下都是坦途,你根本不需要这个同行之人。”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呢?”重曜语气温和。
“我……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喜欢跟你一起做任何事,我不想一个人,我……”
“你只是需要一个人陪着你,那个人谁都可以胜任。”
“不是的……”
“那我问你,在你心中,谢无涯是个什么样的人?”重矅突然问他。
萧珏不假思索:“他……放荡不羁、明媚张扬、心志坚韧,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夺目耀眼……”
“那我呢?”
“……”萧珏几次欲言又止。
“没想好?还是无话可说?”
萧珏哑然。
“你很清楚,我并不是这样的人。你喜欢的是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去寻一个这样的人,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萧珏难以置信的望着他:“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我应该去寻一个他这样的人?我是喜欢过无涯,可我是喜欢他这个人,不是喜欢他这类人!”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不是唯一的选择。你看,谢无涯之后,你不也接纳了我吗?我之后,有谢爻陪在你身侧,以后,或许也会有其他人走进你的世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萧珏眼中失神:“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随便,谁都可以,对吗?”
重矅移开视线:“你是自由的。”
萧珏眼中一瞬黯然,喃喃自语:“我是自由的……”
“……”
“你孤身涉险来此寻我,到头来竟然是为了给我自由?”
萧珏一边苦笑,一边落泪。
突然,他身子一震,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刺眼的颜色在他口腔里炸开,眼中神采瞬间消散……
逃不开的梦魇像巨浪一般朝他一波接一波涌过来,将他眼耳口鼻全部淹没,意识不受控制的拉扯浮沉,他只记得,重曜在梦里出现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拒他千里,他的希望一次次磨灭殆尽,他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
他像一叶孤舟,行驶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星月皆隐,他迷失在黑暗里,孤立无援的等待最后的毁灭。
突然,一星如豆光晕在远处的黑暗里若隐若现,他看不清,却感到没来由的亲切,但他想不起还有谁会为他点一盏灯,他想,那样的光一定不是为自己而来。
他沉入水底,任由冰冷的海水淹没口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没在水中,越发适应,甚至习惯了这个地方。耳畔盘旋着一个让人着魔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像是能抚慰世间一切痛苦悲伤,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远处也有一个声音,但远不如这个动听。
海水开始变得沉重,像落入无边无际的沼泽,他越陷越深,四肢僵硬,浑身发冷,污泥没住他的口鼻,模糊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听不见,近处的声音让他战栗,远处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寒冷和潮湿侵入血脉骨髓,意识开始混沌,他没有力气挣扎,只能接受这无法抗拒的安排。
他试着挣扎了几下,空白的记忆里找不出任何反抗的理由,他阖上眼睛,心甘情愿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身体瞬间失重,急速下坠,一落千丈。
就在他以为会落入万丈深渊时,一道刺眼金光袭来,如万千流星落入深海,拖着长长的金色尾巴,如海底飓风汇聚成势,环绕在他周围。
黑暗被一瞬涤荡开去,水底亮如白昼,竟一眼能看出数百米开外。一颗星子拖着尾羽绕着他飞了一圈,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这难得的光亮,星子一瞬绕上他的手腕,化成一只鎏金色手环,像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捉住,猛地一拽,便将他从泥沼中拽出,周身束缚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感觉身轻如羽,像一只被拉住线的风筝,无论飞的多高多远,总有一个牵引着他的方向。
他由着那股力道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