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鸣将他背到祠堂,虽然宅中财物被洗劫一空,好在此处还完好无损。渝占亭扶着香案紧盯着上面两个崭新的牌位,眼泪再也止不住,两条腿直接跪了下去:“爹,娘,孩儿来迟了,孩儿不孝……咳咳咳咳……”
沈怀亭没去扶他,带着雪鸣默默出去了。
渝占亭跪在灵前痛哭一番,此刻看着面前列祖列宗的牌位,想到方才同姓之人的逼迫,心中万念俱灰,求生意念荡然无存。
他颤抖着点了一株清香奉上,勉强磕了三个头,找准香案上一个角,就打算撞上去,一了百了。
“这就不活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渝占亭就算不看来人也知道是谁。他猛地抬起头,跟前果然多了一个人。
素衣银带,长发披散,自然垂落于腰间,为同色发带松松一系。他身材挺拔高大,只是立在旁边,就给人一种威严庄重和无形压迫。
渝占亭本来有满心的委屈、不甘和愤懑,曾在心里想了一百个问题要质问这个人,但这一刻他当真出现,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骗子!”
好半天,渝占亭跌坐在地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边哭边数落,“你骗我,你骗我!你说过会替我照顾家人,你说话不算话,我反悔了,我要变成幽冥,我要变成邪魔,我要变成大妖怪!我要杀了他们,替我爹娘报仇!”
重矅负手立着,等他发泄完,这才道:“这恐怕很难。”
闻言,渝占亭痛哭起来:“你这个大骗子!早知道你骗我,我宁愿被幽冥吃掉……”
重矅语气平淡:“变成跟它们一样没有意识的怪物,这就是你想要的?”
“至少我有能力保护我爹娘。”
重矅递给他一只信封,渝占亭没好气的问:“这是什么?”
重矅不答。僵持了片刻,渝占亭还是伸手拿过来,将信封拆开,里面却是三张陈旧的黄纸,上面都写着同一个生辰八字。
渝占亭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生辰八字?”
重矅说:“这不是你的。”
渝占亭疑惑:“那是谁的?”
“你知道是谁的。”
渝占亭捏着看了半晌,神色一点点黯然,最终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借命本就是逆天之举,他们夺取旁人生机,扰旁人命途,以致引祸上身,又能怨谁?”
渝占亭眼底清泪一滚而出:“他们都是为了我,是我该死,不是他们啊。你一定有办法让他们活过来,对不对?你都能从幽冥手底下救我,你很厉害啊。你还说过,你说只要我不被幽冥影响,把身份借给你,你就帮我照顾他们,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你不能食言啊。”
重矅说:“是你食言。”
渝占亭目中惊恐:“我……我没有……”
“你失手杀了三扇门弟子,他们没有冤枉你。”
“我……我是杀了人,可……可是他们欺人太甚,是他们故意挑衅我,他们欺侮我就算了,他们还欺侮……”
“低头。”
渝占亭愣了愣,惑然低下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灵肉分离,凭空漂浮在躯体上空。
重矅说:“你的魂魄早已为幽冥吞噬殆尽,之所以还能撑到现在,是我昔日给了你一丝灵气,保你残灵不散。但以你如今这些碎灵,已无法转世投胎。”
渝占亭愕然。
重矅说:“你该走了。”
渝占亭心下一落:“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什么是我该去的地方?”渝占亭突然生出一种恐惧,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和茫然,也加剧对这世间的留恋:“那我爹娘的大仇呢?”
“因果循环,后面的事情自有定数。”
“不,我不要……”
“天地有序,由不得你。”
“……”
就在此刻,渝占亭突然想到门外的沈怀亭,在他独自面对死亡的压迫时,他竟然想起这个相处不过数日的人。
他觉得,他一定是病糊涂了。又或者,他的确快散了。否则,他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非走不可吗?”他问。
“非走不可。”
“我爹娘他们……”
“他们虽行逆天之举,但并未伤及性命,最后自食其果,也算罪责相抵,阴差已送他们入轮回转世。”
渝占亭怅然的松了口气:“我……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嗯。”
“那……”渝占亭哽咽,“那……他们下辈子会有一个健康长大的孩子吗?”
“不知道。”
“我……”
“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我……我就是觉得……遗憾……”渝占亭哽咽难言,“我娘……我娘她给我张罗了这么久的婚事,她……她还没看到我成亲……早知如此,我……我当初就……”渝占亭泣不成声:“我还没跟师兄告别……我……”
重矅面无表情,生离死别,世间遗憾,他看的太多,似乎早已稀松平常,难动他心绪分毫。
“妄生执念,后患无穷。你当初为制灵偶求得神形具备,不惜与邪魔交易,出卖灵魂。你爹娘为延你性命,行逆天借命之举,害己害人。凡此种种,皆是执念。事到如今,何必强求?”
闻言,到嘴边的话又慢慢咽下去。
他本想恳求他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同沈怀亭道别,可听他这么说,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或许,一切到此为止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阖上眼睛,迎接他早该到来的命运。
重矅将他收入掌中,而后放回躯体,掌中泄下一道金色光罩将他包裹,而后凭空隐去。
沈怀亭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人还没出来。
房里很久都没有动静,他有些担心,正准备过来察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渝占亭”从里面走出来,仅仅只是一眼,沈怀亭就觉得这个人跟之前截然不同。
虽然顶着同样一张脸,虽然还是那身天青色袍服,人依旧瘦的迎风就倒,可他就是直觉,他能撑起这身衣服,也能扛住四面八方刮来的风。
沈怀亭迎住他,视线落在他脸上:“忧思伤身,节哀。”
“渝占亭”说:“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沈怀亭眼中带着点笑意:“今晚那些人要来归还府上财物,还有得忙。我走了,你一个人得忙到什么时候?”
“渝占亭”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果然,夜幕降临后,渝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门口的车马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沈怀亭立在廊下,看着这些人老老实实把东西一件一件放回来。
他这个角度正好透过窗户,看到伏案的“渝占亭”。
盯着看了半天,脑袋里不知在琢磨什么,眼珠一转,嘴角勾起笑意。
他进屋拿了壶茶就来到“渝占亭”房里,进门就说:“东西已经还得七七八八,你看看还缺什么?我让雪鸣再催催。”
“渝占亭”头也没抬:“你看着办吧。”
沈怀亭倒了杯茶靠到书案跟前:“我看着办?我对你渝氏大宅又不熟,哪知道少了哪样?”
“宅子里的布置都差不多,大差不离就行了。”
沈怀亭端着茶自己喝,笑看着他:“我无所谓啊,反正这是你渝氏的家产。对了,”他靠过去,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方才我相中一件东西,觉得此物甚好,一见倾心,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何物?”
沈怀亭掏出一对龙凤镯递到他面前。
“渝占亭”说:“你要此物做什么?”
沈怀亭一本正经的说道:“自然是喜欢。”
“渝占亭”想到渝府女眷只有渝夫人,猜测此物可能是渝夫人所有,便道:“此物乃亡人所有,不便转送他人。”
沈怀亭忍俊不禁,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将镯子放到旁边:“这样啊,那我就不要了。你在看什么?”
沈怀亭探头,才发现是渝氏的账本和地契。
“渝占亭”说:“东西拿回来得有人守着,渝氏还有些商铺,我整理之后,你一并交给信得过的人打理。”
“你为何不亲自打理,”沈怀亭斜靠在书案上,问他,“反道要交给我?”
“渝占亭”说:“黎凤阁人才济济,既能经营好铺子,也看不上渝氏这一亩三分地。短时间内,我不会经手这些商铺,我把它们交给你,每年抽三成利给我就行。”
沈怀亭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你还真是精明。活儿都我黎凤阁干了,你还要抽成,你要是做生意,天底下的钱都被你赚了。”
“渝占亭”道:“三成里有两成是你的。你只需要承诺,渝占亭可以随时拿回他的铺子即可。”
沈怀亭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笑:“想的真周到啊。不过,”他盯着他,眼底闪着狡黠,“你还真是奇怪,”他绕到书案里侧,“你把渝氏的铺子交给我就算了,跟我分成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何事?”
沈怀亭慢慢凑到他耳畔,强忍着笑,轻声说道:“我们成亲了,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