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是我手段过激,才会逼死云照,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成全他,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玄武说:“可正因为尊上当年选择诛杀幽冥,才会有六界十数万年的太平。”
“可我也亲手造就了一只幽冥。”
玄武哑然。
重矅捏着茶杯,缓声说道:“六界太平十数万年,可到头来,他将我身侧杀到空无一人,杀到神界凋零。如果当年我成全他跟谢霄,如果,我没有让他亲眼看见我杀了谢霄,也许,他不会自绝成魔,也就不会有三万年前那场浩劫,灵泽不会死,商翟也会活着……”
玄武说:“这是尊上的心结,因为沾了太多鲜血,让尊上误以为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可事实上,这与尊上没有任何关系。”
重矅说:“这是托词。”
玄武说:“云照仙君选择背弃尊上,站到尊上的对立面,选择自绝,选择成魔,每一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件事的两全之法不过是让他选择尊上,与尊上站在同一战线。他做了错误的选择,尊上既要弥补他的过错,还要为他的选择承担后果,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重矅说:“他们本不必经受这样的考验,只不过因为那个人是我。这是我带去的风雨,又怎能说与我无关?”
“可他们要与尊上站在一起,就必定要经受这样的考验,否则,有何资格站在尊上身侧,又如何让六界信服?”
重矅望着远处,看不出玄武的话到底是否入了他的耳。
玄武语重心长的说:“属下知道,尊上并不会受困于这些事情,尊上只是历劫三万年归来,不曾休整片刻,便要接手繁重的六界事宜,感到疲累罢了。尊上需要休息,十四万年前,那件事情结束后,尊上就该休息呀。”
重矅说:“我是要休息了……”
玄武愕然抬眼看向他,视线滑过他身上厚重的披风,随即也看向远处,任由情绪在眼底散开。
风从河面吹来,卷起细碎的波纹。
小船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明明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但水面还是黑的瘆人,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吞噬。
重矅说:“这场浩劫之后,便可以彻底休息了……”
玄武凝望着天空,花白的头发似乎瞬间苍老了几分:“要渡这场浩劫,不易啊。他用十四万年布局,就是要为谢霄报仇,可他哪里知道,尊上就是……”
玄武一声长叹,所有的话都在这一声惋惜不平的叹息里了。
重矅淡淡道:“他聪慧过人,尤擅体察人心。他将所有的阴谋诡计在我眼前摊开,他知道,我也只能往里跳。这是他给我布的绝杀局,算准了我会走的每一步,也算准了我的结局。”
玄武无奈道:“可惜云照仙君治世之才,都用来对付尊上了……”
“他说过,我欠他。”
“所以这一次,尊上选择成全,尊上不愿他成为下一个云照仙君。”
“就当给谢无涯一个机会吧。”
玄武摇头:“渡化幽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从它们生出自主意识那一刻,它们就不再是原主。它们只会在日复一日中为七情六欲强化,变得更加凶戾,直到最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理智彻底被吞噬,沦为彻头彻尾的魔物,危害世间。”
重矅说:“真到那一日,再诛杀不迟。”
“属下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尊上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可惜,这一次,属下不能陪着尊上了。”
“人生来去,聚来还散,没什么好遗憾的。”
玄武感慨:“有人同行,总归好些。”
“天命如此,不必强求。”
玄武怅然:“尊上可曾怨过这宿命?”
“天地生我,万物养我,我是我,亦非我。”
“尊上通透,所以,您是尊神。可这也注定……”
玄武欲言又止。
可这也注定,他永远只会孤身一人。要有多大的勇气,要承载多少重压,才会选择毅然决然的站在他身侧?那个人必然要接受他背负天地,肩挑山河的宿命,必然要接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席之地,还要随时做好在六界安危面前,自己永不会是第一选择的准备。
这世上会有那个人出现吗?他不知道。
但此时,他希望那个人永不要再出现。他宁愿他独行。他已经独行至此,就算那个人出现,也无法为他分担丝毫,不过是将自己的因果命途加诸在他身上,徒增重负。
“其实,他们的选择没错。”重矅说,“谢霄也好,谢无涯也罢,完全符合他们的期待。我事务繁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任何人,闲暇时极少,身心都已负累。历经岁月沉浮,也见惯大风大浪,就算天崩地裂于前,也难说有几分情绪。最重要的是,我对感情之事看的很淡,尽管我与他们曾是同一人,但当我神魂归位时,我也不可能再是从前的谢霄,从前的谢无涯。否则,云照与我打交道十数万年,又怎会毫无察觉?”
玄武没有多言,这一刻,他觉得灵泽当真是了解他。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尊神。
那还是很久以前,跟灵泽在神界喝酒,他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尊上并非没有情绪,而是代价太大,只能作罢。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掌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神力。可同样,他也背负着世间最沉重的枷锁。
玄武,兰台银阙里一卷《上神录》,一本《点神册》,就足以困他永生永世。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都活着,他看见我们,就会感到欣悦。
……
这是无数像灵泽一样的仙神用血肉和生命铸就的六界,他们坦然赴死,血溅苍穹,消散于世间,却也给他铸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无形囚笼。
在这个囚笼里,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爱厌好恶。
就像当年灵泽战死,商翟陨灭,他也只是轻飘飘一句“知道了”。
鲜血和死亡,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连他这样天生嗜杀的凶兽,也倦了杀戮,倦了征伐。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经历鲜血和死亡呢?从他生于此间那一刻。
所以,他们畏惧他,但更多的是敬服。
对他来说,灵泽一定是不同的。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灵泽不同于任何其他人。
可最后,在他面前,灵泽跟其他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同,都只有寥寥三字——知道了。
“说说你对如今六界局势的看法吧。”重矅另起了一个话头,如他所说,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心思花在那些事情上,有更要紧的事情在等他决断和处理。
玄武也按下方才的情绪,将他这些年所知所闻所见条理清楚的说给他,两人聊的投机,以至于金龙和白虎将烤好的鱼虾、蔬果拿过来,重矅直接示意拿走。
金龙和白虎只好回到船尾,默默望着面前这副他们从不敢奢望的情形。
从早上到晌午,小船漂出数百里,两人从仙界谈到冥界,从公审谈到灵脉划分,从擢选谈到战事,从妖界安宁谈到人界风调雨顺……
多是玄武在说,重矅偶尔说上一两句。
金龙和白虎默默听着,他们在心里想,他们在镇守之地也有好多事要跟神尊说,可是这里没有他们插话的空隙。麒麟偶尔会过来添水,做完这些,又靠回船舱里。
太阳西斜,余晖浅浅落在水面上,少许落在船首。
玄武给他斟茶,茶水在杯口一点点漫上来。
玄武说:“尊上,属下会将精魂留在此处抑制河水泛滥,静候尊上回引。属下身侧那金翅鸟还算机灵,望尊上不弃,就留作信使吧。”
重矅说:“知道了。”
玄武起身,拜了三拜。
重矅望向远处,风轻拂他的发丝,流水如墨,山峦起伏。
小船迎着余晖,眨眼就漂出十数米开外,余晖中,点点碎光飞舞,随风而逝……
金龙、白虎和麒麟默默起身,静静凝望着日落的方向。
金翅鸟落在船头,化出人形,对着碎光远去的方向,展臂,伏地深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