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晖峰回来,萧珏径直回了竹苑。储龙和萧冕都没在意,在他们的印象当中,萧珏本就是个性子冷淡、沉默寡言,甚至我行我素到有些冷漠无情的人。
真假花隐的事情已经在宗里传开了,意外之余,众人几乎都肯定这假花隐一定就是杀死鬼章的凶手。萧莲舟下令先将此人抓回来,这回不是悬赏,而是通缉。
储龙将一腔怨愤化作力量,拽着萧冕下山抓人。
青赋却来了竹苑,萧珏正独自坐在院中,白衣银面,日光透过叶缝泄在他身上,好似披了一层霜雪,衬得他如树下一尊清贵神祇。他微仰着头,看着风把梧桐叶摇下来。
青赋看了半天,才走过来,故作刻意的说道:“常煦那小子呢?来客人了也不知道端杯茶?”说着就向屋里张望,“常煦,常煦……”
萧珏伸手捡起一片掉落在衣袖上的叶子,漫不经心道:“出去了……”
他常用这样的法子引起他的注意,这招百试不爽。
青赋打趣的说:“又出去了?也是,他这做弟子的整日连师傅的面也见不上,是得出去。”
萧珏盯着手中枯黄的叶子,两指轻轻捏紧茎部,缓慢的说了一句:“我的确是个不受待见的人。”
青赋眉头皱紧,明明那么轻的一句话,却像刀尖从他心上刮过。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他无法想象,一个如高山霜雪般的人,心底要多痛苦才会如此贬低自己。
他的心跟着揪成一团:“怎么会呢?整个修真界不知多少人想一睹扶华仙君风仪?你收了常煦为徒,不知引得宗里多少弟子艳羡。”
“但他不在乎,”他慢慢的说,“从来都不在乎……”
青赋掐紧掌心,但他的心疼的更厉害。他知道他在说谁,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对那个死去多年的人更添几分仇恨。他奉若神明的人就因为他平白受了近二十年煎熬。
从前他厌恶他的存在,因为他牵动萧珏的心,可他更恨他当年了无牵挂的死去,因为他彻底占据了萧珏的心。他心里不仅有未曾说出口的爱意,还有此生都偿还不清的愧疚。
也许,他这辈子都无法将这个人从他心里赶走了。
青赋和声问他:“又做了噩梦?”
“是做了个梦……”
青赋安慰他:“梦而已,当不得真。”
萧珏眼底无神,像是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拂灭。
一梦三年,可他却当了真。
青赋不想谈论那些让他糟心的事情,便换了个话题:“鬼章的事情总算有些眉目,眼下待找到这假冒之人,相信凶手也就水落石出,衍天宗之危也就解了。只是不知,这假冒花隐者究竟是何人?又在打什么主意?待将他捉回来,定要好生盘问清楚。”
萧珏心底一落,像坠入漫无边际的深渊。
他突然明白重矅说他不了解他是什么意思。确实如此。他不知道他当初为何出现,也不知道他今日为何消失,更想不明白他为何对他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他可以随随便便用任何身份闯进他的世界,也能轻而易举不留一丝痕迹抽身离开,徒留他一个人面对茫茫人海,不知所措。
就算他想找,都无从找起。
梦境太过美好,就显得现实格外残酷。
可那个梦,真实的不像个梦。
他后悔没有早一点答应他的要求,他应该在他反悔之前就做出决定,不应该犹犹豫豫,再三斟酌,以至给了他摆脱自己的机会。
可梦里的谢无涯和这个假花隐是同一个人吗?不安让他又怀疑了起来。
“兰玉……”
萧珏起身回了房间。青赋欲言又止,看着房门阖上,孤零零坐在院子里,望着此处不知何时长出的梧桐,满树枯黄;院子里杂乱无章的藤蔓花草,成片倒伏,潦草衰败。连那只小白狸也怏怏的,趴在台阶底下不爱动弹。
青赋坐了很久,但房间里的灯始终没亮过,直到月亮挂起来,里面传来辗转难侧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不经意的长叹。
又过了很久,屋里有一点轻微的响动,很轻,然后便是长时间的寂静。
月过中空,空气里漂浮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酒味,凛冽而又苦涩,青赋望向黑洞洞的窗口,面色痛苦的阖上眼睛,良久才又睁开,目色隐忍而深沉。
他自信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萧珏的人,可也恰恰因为了解,才感到绝望。
他以为可以投其所好,可到头来才发现,他所投,对方皆不好。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明明握有打开那扇房门的钥匙,可却有人在里面把门给堵上了。
他用这把钥匙尝试了无数次,里面那个人就堵了无数次。但他清楚萧珏不会刻意为之,他之所以打不开那扇门纯属是因为那扇门不为他而开。
他感到一阵无力,他要如何跟一个死人争?
他甚至跟萧珏怀有同样的期望,期望那个人能活过来,至少那样,他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拖着身子缓步下山,走向一条崎岖坎坷又未知的路……
而他身后,万籁俱寂,几缕月华落在窗棂上,房里晦暗不明,隐见一只白皙的手腕半搭在床边,手上酒壶半倾,晶莹的酒水顺着细长的手指汩汩往外流……
*
鬼章的伤已经验了数次,没想到诸方又派特使来验。
诸方如今还没有完全掌控妖界,庆城王是妖界万族首领中公开支持诸方为君之人,他服从并效命于认可的君主,但也并不是任何事都无条件服从认可。
庆城王心里已很有意见,但对方向他出示诸方的手令,他还是放了人进去。
一道而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面孔都很生。本以为诸方只是让人过来看一眼,以表他这个君主的体恤之情,没想到这两个人还当真仔细检查起尸首来。
查验之后,两人并未下任何论断,只是声称此事干系重大,他二人受诸方之命一定助庆城王拿获凶手。
庆城王本来还担心自己擅自出兵人界一事会引得诸方不满,见状,心底反道打消了几缕疑虑,立即吩咐人好生安置。
房间里,花芜确定门外无人留守,这才走过来道:“尊上,看来庆城王没有怀疑我们的身份。”
重矅道:“诸方那里,需得妥当。”
“尊上放心,诸方派来的特使我已让辛未和辛末看管起来,尊上到此一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重矅道:“鬼章的尸首,你有何看法?”
“浑身上下,除一处致命伤,再无任何痕迹。能做到这一点,除非凶手的实力数倍于他,以至鬼章毫无还手之力而被杀。”
“依你之见,衍天宗有这样的人吗?”
“兴许有。否则,鬼章亡于何人之手?不过,鬼章身份特殊,道不一定是那些修士所为。”
重矅不置可否:“说说看。”
“衍天宗与鬼章虽有纠葛,但并非深仇大恨,应当还不至于要人性命。反倒是鬼章近来树敌颇多……”
花芜意指仙界:“若当真是……此事恐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重矅捏着茶杯,淡淡道:“时间不对。”
花芜不解:“尊上是指?”
“如今两界闹僵,于仙界何益?”
花芜细想,觉得有理。如今仙界之上更有神界,仙妖两界就算积怨多年,也绝不会轻易再起战事。
花芜:“庆城王似乎认定此事与仙界有关。不过若是没有证据,诸方应该不会允许他胡来。但此事,着实有令人费解之处。”
重矅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鬼章本来被安置在衍天宗内灵晖峰的客房里,是他一时兴起搬去了苍梧峰,没想到竟就死在此处。若说有预谋,这事怎么也说不通。还有,他跟前的妖兵说,他们发现鬼章被杀时,他是伏在桌案上,并未起身,心脏却早已被洞穿,以鬼章的实力,不可能毫无反抗之力,死的如此无知无觉。而且,若是有仙力深厚之人靠近,苍梧峰上的其他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重矅道:“换个角度想,其实一招致命也不一定是实力数倍于他之人,也许是相识之人。”
闻言,花芜微惊:“尊上,您是说……难道是他们自导自演?莫不是妖界……可鬼章在衍天宗停留是偶然之事……”
“这当中,究竟何者为偶然还未可知,且看衍天宗如何应对此事。”
花芜担忧道:“他们若找不出真凶,只恐庆城王会痛下杀手。衍天宗也深知后果,万一他们为了避祸,拿旁人顶罪……”说到此处,花芜的脸色沉了沉,“我听说,衍天宗发了通缉令,四处捉拿唤作花隐的散修,恐怕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重矅不以为然:“过去数日,想必拿了不少。”
花芜道:“岂止不少?还把尊上借用身份的那人拿了去,现在还关在衍天宗的地牢里,估计就等着尊上露面。”
重矅沉默了几秒,又才道:“他们有此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花芜道:“既然这个身份不能再用,花芜替尊上重新安排。”
重矅道:“现在这个身份刚好。”
花芜不知道这话是何意,也没多问,见天色不早,便退了出去。
神卫从空气中走出来,重矅放下手中的茶杯,吩咐道:“这段时间,留意一下衍天宗。”
神卫躬身领命,转瞬消失在房间里。
*
假花隐迟迟不见踪迹,衍天宗内人心惶惶,却也更加坚信他就是真凶。宗内弟子倾巢出动捉拿此人,却一无所获。
不过妖界此番大张旗鼓,仙界却并没有作任何反应。庆城王虽心有疑虑,但仍认定此事与仙界脱不开关系。
陵晋带着弟子追查了几日,也是毫无头绪。
这件事的严重性不言而喻,眼看十日之期近在眼前,若是交不出凶手,后果可想而知。
宗里的气氛紧张,跟在陵晋身侧的弟子自然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陵晋日日都去苍梧峰察看鬼章被杀的现场,有时一待就是大半天,弟子们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青赋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人也是个执拗的性子。
临走前,他又找青赋问了那日发生的事情,青赋还是跟之前一样的回答。他又问起其他人,青赋也都如实相告。
下山的时候,远处树丛里传来异样的动静。跟前弟子的神经一下都紧绷起来,陵晋示意他们留在原地,独自上前查看。
走近一看,却是几个弟子正在欺负常煦。他上前将人赶开,把人训斥了一顿,又让人记下他们的姓名,吩咐弟子将名单交到戒律堂。
常煦被打的不轻,脸上虽看不见伤,但半天都爬不起来,陵晋看着地上那张痛苦的面孔,难得好心伸手把他拉起来。
常煦直不起身子,冲他惨然笑笑:“多谢陵晋师兄。”
陵晋觉得这个笑容格外刺眼,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们吃了豹子胆,不知道你是扶华仙君的弟子?”
常煦叹气:“这种事总不能麻烦师傅,也是我技不如人。”
陵晋明白他的意思,这种事说出去总归丢脸。何况,扶华仙君本就不问世事,又岂会为一个弟子出面?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脸,他觉得,他不应该把心思花在这些小事上,弱肉强食,是宗门生存之道。就算是君不器,顶着他陵晋之子的名头,不也照样受欺负?宗里每天都会在隐蔽的角落发生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现在当务之急是查出凶手。
这时,常煦问他:“师兄来苍梧峰,是为了鬼章一事吧?我听说凶手是那位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