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愣住:“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回来了?他去哪了?”
角落的声音传出:“丫头,你先出去,我跟这位公子说几句话。”
“可星程……”
“听话。”
小渔抓起自己的耳饰,不情不愿的离开房间。
一阵轻微响动后,角落亮起一盏昏暗的灯。
重矅这才看清,房间逼仄拥挤,十分杂乱。窗边的床榻上半躺着一个须发苍白杂乱,形容枯槁的老者,面部一道伤疤从眉梢斜贯下颌。手边放着几本不知翻过多少遍的旧书。而对面,供奉着一排无字牌位。
老者说:“我腿脚不便,随便坐。他出事了?”
重矅没动:“死了。”
老者混浊的眼睛一瞬变得更加混浊:“怎么死的?”
“刺杀仙首,失手被擒。”
老者抓着被子,本就青筋遍布的手突然用力攥紧:“他怎么敢?怎么敢?”
“他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老者半天没说话,他似乎想坐起来,但不受指挥的不仅仅是他的腿脚。他尝试了很多次,终于认命般的放弃了挣扎:“是我害了他……”
重矅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老者长叹一声:“笨小子,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重矅将剑放在旁边,老者望向那柄剑,面如死灰。重矅说:“话已带到,告辞。”
老者叫住他:“这柄剑,留着贻害无穷,帮我找个地方埋了吧。”
重矅想了一下道:“明日我来取剑。”
重矅转身离开,老者抬眼望向门口,继而抬掌收抓,将剑抓在手中,一瞬老泪纵横……
第二天,重矅如约而至。
老者坐在院中的一张木椅上,脚边放着一只火盆,他正将手上的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烧掉,就像他这个人正在被火一点点燃烧。
老者指着旁边一本书说道:“那本心法,算是一点薄礼。”
重矅只拿了剑,走时,他又停住:“昊天宗数百年心血,你若烧了就尽数付诸东流……”
老者苦笑:“留着又有何用?我钻研这么多年,也未有大成,难道我这辈子还有机会报仇雪恨?如今我已是孤家寡人,这些东西留着不过是像我一样苟延残喘罢了,拿来垫桌脚都有些挡路。”
重矅道:“修行一途,最忌“执”和“障”,遇执则前功尽弃,遇“障”则再难精进。你困于二者,又怎会进益?”
老者万念俱灰:“进益与否,于我来说,也不重要了。”
重矅无话可说,拿了剑朝外去。
老者继续烧手中的书,突然,脑海里闪过什么,他的手颤抖起来,接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他猛然抬起头:“谢兄……”他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是……是你吗?”
重矅停在门口,风吹起他的衣摆和发带。
“真的……是你?”老者张大嘴巴,难以成言,“你……你还活着?”
混浊的眼泪像两条弯弯曲曲的虫子从他沟壑横生的眼角爬出来,他抓着椅子扶手,努力想站起来,想走到这个人面前,想把他看的更清楚些,可任凭他额上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发白,一双腿还是一动不动。
他终于缴械投降,沦为命运的俘虏。
重矅立在原地,声音被风带到他面前:“抱歉,我没能替你保住楚楚和孩子……”
像积年压抑的情绪被洞穿,老者一瞬崩溃,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大哭起来。
他曾是仙门翩翩公子,命运终将他折磨成无力摆尾的老狗。
他泣不成声,向命运发出最后的咆哮:“你尽力了,我知道你尽力了……是我没有护好楚楚……是我福薄……是我无能……我走了二十年,也没能走回到她身边……”
重矅平静的望着远处起伏的荒漠,他觉得那就是他的心,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老者像抓住他这一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撕心裂肺的哀求他:“谢兄,我好累,带我回去吧……”
重矅说:“……好。”
*
河边,祭师主持丧仪结束后,小渔将火把放到高高垒起的柴堆上。经年存放的木柴遇火便着,顷刻浓烟滚滚。
镇子上的人围坐一圈开始吟唱,用他们虔诚的歌声送别一位曾在世间游走过的可怜的灵魂,小渔流着泪也跟着吟唱。
重矅立在旁边,仿佛有一个空灵的声音在他耳畔歌唱……
弯弯曲曲的湟湟河
流过了月亮坡
圆圆的月亮照坡顶
亮亮的星星枝头落
……
小渔红着眼睛将收集好的骨灰递给他:“平时让他别喝酒别喝酒,都喝吐血了还喝,这回道好……”
重矅接过来,只巴掌大小一只罐子。
小渔问他:“你会带他回家吗?老头子总说他的家在东边,可我每回问他,他都说记不清了。”
重矅说:“我会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小渔又问:“那,星程还会回来吗?”
重矅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里面有深深的恐惧,他淡淡道:“他也会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小渔眼中一下涌满泪水,冲他大叫:“我讨厌你!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重矅看向她耳侧的耳饰,银色的坠子在阳光下格外好看,就像很多年前他曾见过的那般。
老马走过来:“这位公子,你走吧。”
重矅转身离去,他独自踩着茫茫黄沙,走在莽莽苍苍的苍穹底下,风在他耳畔呼啸,身后只留一串并不明显的脚印。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将留在他从前记忆里的故人一个接一个的整理进岁月长河中。
他回望过去,空无一人。
他只能不断往前走,遇见,路过,遇见,路过……
这就是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