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作旁人,此生定会千倍万倍的补偿他。可惜,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唯独他不可以。
他伸手覆在他的银面上,想起那日他目中泣血的情形,他将人扶起来,一手扶住他的脖颈,一手解开他脸上的银面。
他低头注视着他,对银面下的面孔毫不诧异。他伸手不厌其烦的拭去他脸上难干的泪痕,听他口中始终喃喃不休,温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一遍遍轻声安抚:“兰玉,不哭了……”
“不要,不要……无涯……”
他似乎做了异常恐怖的噩梦,整个人惊惧无状,浑身颤抖,口中呓语不断。
“兰玉,兰玉……”
重矅轻拍他的脸颊,但明显没有任何作用。突然,他伸手在空中胡抓,神色惶恐,继而大骇,泣不成声:“无涯!不要!无涯!!!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极度的悲伤让他近乎窒息,整个人无助的蜷成一团,浑身僵硬,颤抖不止,习惯性偏头咬在被子上,指捏成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所有突如其来的崩溃被他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在他一个人的胸腔里兵荒马乱。
重矅怔然,他还是经年不变的平静,仿佛戴着一张永远也撕不下来的面具,但他的眼中有莫名复杂的情绪。
人人都道冷心无情的扶华仙君,此刻如稚子般嚎啕大哭。
他无法想象当年他回宗得知心心念念之人自绝而亡,是何种心情,也不得而知这些年他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继续守着那处封印。
他心头滞涩,喉头发紧,他细细抚摸着他的脸,伸手将人捞起来,一手扶住他的脖子,然后低下头,温柔的吻干他脸上的泪痕,吻上他的唇角……
酒意漫开,他含住所有呓语与悲伤,将温柔和怜爱交换给他。
他的爱抚让萧珏慢慢平静下来,熟悉的感觉更是迅速卸下他所有防备。他本能般抱住跟前的人,重矅没有推开他,只是将他圈在怀里,轻抚他的脊背,由他伏在颈间,嘤咛了一夜……
翌日,萧珏醒来时,重矅已不在房里。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他有些怅然,却又不知因何而生。
他本想跟他说一声,他要离开衍天宗了。
可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算什么呢?
这算在跟谁告别呢?
他真正想要交托的人,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自绝身亡。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那个人借着酒意曾与他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他突然体会到他当时矛盾的心境。也许,从那时起,也许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心神俱伤。
但他不仅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走投无路,更是雪上加霜,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救他,到头来,他竟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绝路……
他坐在床上,痛哭一场。
他终于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那个人万念俱灰而去,这世上无他所念之人,他再不会回来。
*
少年终于在他们出发前往神爻山的最后一日夜里来找重矅,他跪在地上整整一个时辰,将一千粒豆子悉数捡起来。
重矅给了他一页剑谱,待他记下招式后,随即焚去。
“这三式每日需各练一万遍,三个月后,下山来找我。”
少年点头应允。
重矅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着开口:“阿……阿厌……”说完便局促的将脑袋埋下去。
“名字道是极好,望你当真能做到学而不厌。”
少年抬头望着他,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半天都没反应。重矅问他:“还有事?”
少年摇头,继而躬身拜了一下,这才离去。
程景之进门撞见他,颇觉诧异:“花兄,那不是那谁?他怎么来了?”
重矅没解释:“你来所为何事?”
程景之笑说:“明日不是就要出发前往神爻山了吗?我这心里还真有点激动,睡不着,就来找花兄聊聊天。花兄不会嫌弃我吧?”
两人坐在院子里,无月无星,道很安静。稷辛备了壶茶,替他二人各斟了一杯,程景之端着茶杯细嗅,赞叹不止:“好香啊,这是什么茶?”
稷辛道:“雪池玉露。”
程景之窘笑道:“恕我实在孤陋寡闻,这么好的茶,我竟从没听过。”
重矅示意他细品,程景之喝过之后赞叹连连,忍不住道:“这样的好茶,必定是好茶之人才能寻得。花兄家里世代行医,想不到对茶竟也有研究。我也攒了几味好茶,以后有机会拿给你尝尝,虽比不得花兄的茶,道也别有一番滋味。”
重矅道:“多谢。”
“客气。”
坐了一会儿,程景之提议道:“花兄,不如我们切磋切磋?长夜漫漫,反正闲来无事。”
重矅拒绝了他的提议,程景之便独自习了一段。又要显露翩翩身法,又要飞花摇叶追求氛围感,恨不得旁边能有另一个人替他撒花扬雪。
出了通汗,他志得意满的走过来:“花兄,怎么样?我新创的招式,漂亮吧?”
重矅如实道:“华而不实。”
程景之道:“鱼与熊掌岂可兼得?左右占一样我也挺满足的。”
重矅问他:“你如此领会剑意,你师傅可有说什么?”
程景之想了想道:“说了,就跟花兄你上次说的一样嘛。”
“这么说,你师傅脾性不错。”
“哈哈哈……”程景之笑起来,“是啊是啊,没把我这逆徒逐出师门,可不是好脾性?”
“抛开你那些炫技的招式,他传你的这套剑术你若能领会三分,便足以在修真界立足。”
程景之面上一僵,随即恢复如常:“花兄,我就不是那块料嘛,我对我现在挺满意的。”
重矅也未多言,只道:“人各有志。”
程景之后仰在椅子上,望着墨黑的夜空说道:“花兄,你去过西境吗?”
重矅喝了口茶:“没有。”
“真是遗憾,”他叹气,“我们西境的夜空可美了,尤其是这种晴朗的夜晚,躺在月亮坡上,看漫天星子,耳畔是辽阔的风响,若是运气好,还能看见星落。记得我小的时候,常幻想能把星星摘下来,有一回星落,我追了十几里地,生怕被别人捡了去。最后你猜怎么着?半路遇上一只妖狼,反被追了二十几里地,别提多狼狈了……”
重矅静静听他说,并没作何回应。
“还有,我们西境,尤其是我们朝凤族的姑娘,个个美若天仙,花兄,你要是没成家,我肯定给你做个大媒。”
重矅道:“你先周全自己。”
程景之忍俊不禁,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晶亮的耳坠朝人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姑娘送我的定情信物。我们朝凤族有个习俗,若是有心仪之人,便会摘下耳坠送给对方。”
重矅移开视线:“恭喜。”
程景之小心翼翼放回怀里,立马换了副面孔:“其实我不喜欢这姑娘,太闹腾,还喜欢跟我拌嘴,我说一句,她能说十句。不仅嗓门大,还凶,站在月亮坡吼一声,湟湟河那上面都能听见。她还老喜欢下河摸鱼,我总跟她说,女孩子不要常泡在水里,她不听,还揪我,你说这都什么人啊?我来这里之前,她不让我来,说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来了也是丢人现眼,我本来也没那么想来,但她这么一说,我还非得来,我多要面儿啊,是不是?花兄,这口气咱得争啊……”
“说起争气,我就想起有一回,我说想吃包子,她说要亲自下厨给我做羊肉馅的,她的厨艺我还不知道吗?我极力阻止,但没拦住,她还不让我帮忙,说是要一鸣惊人。那天我打定主意,就算她蒸出一锅炭,我吞也要吞俩。做到一半,她突然来跟我说,问我介不介意改吃馅饼?那我想,包子跟馅饼都是皮包馅,也差不多。没多久,她又来问我介不介意吃些肉汤,我想着吃馅饼是有些噎,来点肉汤也好。一会儿功夫,她又来问我要不再吃点面片?她说已经在做了,我想她都在做了,多少吃点也无妨。后面,她又来问过我几回,我想她中午做这么多,我们俩也吃不完,一会儿让老胡带些馅饼和肉汤回去,于是,我就把老胡叫来赛马……我俩从早上等到傍晚,终于吃上了肉酱面,不得不说,虽然没有一鸣惊人,但是味道确实不错,这里有一说一,老胡他们家的秘制肉酱也是真不错……”
程景之絮絮说着,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不知何时,他轻声哼起了一支小调。
“弯弯曲曲的湟湟河”
“流过了月亮坡”
“圆圆的月亮照坡顶”
“亮亮的星星枝头落”
“……”
“程公子,”稷辛走过来,低声打断他,“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
程景之转过头,才发现重矅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起身略带抱歉的说道:“不好意思,我一时忘了时辰。”
送走程景之,稷辛拿了件披风替他盖好。
重矅睁开眼睛,稷辛分明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和倦怠,仿佛是从心底生出的一种深深的疲累。
他愕然!
他也会感到疲惫吗?
他是神啊。
这天上地下主宰一切,唯一真正的天神。
“稷辛,这几日跟着他。”
稷辛收拾好心绪,不解:“主上是说程公子?”
“他似乎不太对劲。许是我错觉。”
“主上放心,我会跟着他。”
重矅起身,稷辛立在原地看着他走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