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想了想道:“小公子那段时间一直在府里,除了跟前伺候的,也没见过什么人。”
谢无涯觉得奇怪。
“只发病前几日,夫人带小公子去城外天全观祈过福。”丫头又补了一句,“先生问这些做什么?”
谢无涯心下思量,口里只道:“没什么,随口问问。”
出府,天色已不早,他本想找匹快马出城,但身体实在不适,只好雇了辆马车,谁知这天全观在半山腰处,马车去不得,他只好从山脚徒步上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老远,谢无涯就瞧见殿中有火光。
走近,观中烛火通明,神龛上供奉着一尊眉目庄严的石像。
那石像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玄机上仙。
这些年他在各处也见过不少玄机的石像,按理说早应该见怪不怪,但不知怎的,每每在宫观里瞧见,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墙角燃了堆火。想必是过往行客,只是人却不在。
在宫观借宿是常有的事,他也没在意,兀自察看起四周的情形。
宫观香火繁盛,除了寻常供奉之物外,也并没有任何不妥。
他想,许是自己想错了。
正在他兀自思索时,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他转身,四目相对,进门的人亦随之停住。
尽管暗夜沉沉,但来人周身素白,连靴面也一尘不染,当真洁净到底,竟叫殿中都突然亮堂了几分。
一阵莫名沉默。
谢无涯移开视线,装作毫无印象。
那人看看他,沉静无波的眼光在一瞬间就将对面这个人一览无遗,然后进门,径直在火堆跟前盘腿而坐。
殿中一片寂静,除了偶尔柴堆里炸开的噼啪声。
谢无涯立了片刻,觉得此处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要离去。刚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一个毫无情绪的声音:“山路崎岖,不宜夜行。”
谢无涯停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跟我说话?”
仍旧是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回应:“城门已闭,现在下山也无法入城。”
谢无涯欲走,声音再度传来:“你若不介意,可留在此处,明日一早下山。”
谢无涯顿了顿。
连日奔波,他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只是他自己不承认,也不愿意承认罢了。
能在这里歇一夜,明日再下山自然更好。
他回过头又看了看那人,那人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只看顾着面前那堆火。想了想,他走过来席地靠坐在旁边柱子跟前。
谁都没说话。
谢无涯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对面这人身上。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甫一抬眼便对上他的眼睛。他也并未慌乱错开,仍旧以一种淡淡的浅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着他。
火光映在二人脸上,谢无涯的视线一动不动投落在那张面孔上。老实说,无论是那日在阜宁酒醉时见到,还是今日细看,这副面孔都平凡的毫不起眼,并未有半分值得细看的地方。
只是一旦见到了,他就很难不想起那日冷不丁听到旁人唤他余大夫。
尽管时过境迁,可有些事情还是像扎在肉里的骨刺,锥得他心窝疼,呛得他胸腔都麻木颤抖。
他看着面前这个光风霁月的人,他完全不能想象,这个人是如何做到无论何时见到他都能这般云淡风轻。
他想,原来这世上,无论是形同陌路,还是一番深情都是能装出来的。
偏只有他一厢情愿的陷在别人编织的大网里,陷在自己造就的春秋大梦里。
他曾经最遗憾的就是不曾见过眼前这张面孔,可现如今那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境却早不复从前,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场笑话。
无论是现如今,还是从前,无论余岚萧,还是萧莲舟,他都是一场可笑至极的笑话。
无非就是从一个深渊跳进另一个深渊,自始至终,像个小丑一般被人无情戏耍。
他看着那堆燃烧着的火,就像是看着自己。他清楚自己很快也会像这堆火,熄灭如寒铁,烧成一捧灰烬,湮灭、消逝。
他所有的愤怒、不甘和痛心,都只能化在他自己的骨血里,如向内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扎进自己的心窝。
“咳咳……”
胸口突然疼的厉害,疼的窒息。这段时间,他常发作,习惯性拿出手帕掩住口腔里无法抑制的血腥。
他早知会有今日,只是不曾想会来的如此之快。
曾几何时,他还因此倍感遗憾,唯恐累及旁人,可今时今日,心底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畅快。他庆幸这场自娱自乐的戏码,很快就要落幕,他这个笑话也终于要彻底结束。
一只水袋突然递过来。
谢无涯看了一眼,不动声色抹去唇角的血迹,将手帕叠好,揣进怀里。
他没伸手去接,侧过身靠在柱子上阖眼冥神。
他听见耳畔有动静,跟前的人似乎起身出去了。
不多时,脚步声又近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在搞什么。但他也懒得搭理,就算他不愿意承认,可终究他的身体掩盖不了已经达到极限的事实。
原只是假寐,但眼睛阖上不久,倦意很快席卷而来,耳畔那点动静逐渐淡出,最后全都化入深沉的寂静当中……
*
谢无涯被拍门声惊醒,这一觉睡得极沉,可醒来身子上的疲乏并未减轻分毫,反道愈加倦怠惫懒。
他朝窗户望去,外面已经大亮,想来时辰已经不早。对面这人不知醒了多久,面前那堆火也仍旧燃着,道是火堆旁边不知何时煨了个半旧的瓦罐和一只破碗。外面拍门声不断,似乎是来此的香客,吵嚷个不停。
见人安坐如山,谢无涯不耐烦道:“你没听见外面来人了?”边说,他边将面前那堆火弄灭,顺手抄起旁边的瓦罐,将半罐水尽数泼上去,将火星子灭的干干净净。
那人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站起来去将门打开。
一对衣着华丽的男女领着小厮进来,女的已有孕相,男人口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好歹进了这宫观,多少也就收敛了,心思便都放在此行的要事上。
小厮将三牲礼敬奉上,便都退出去候在外面,只这夫妇二人留在观中。
见谢无涯二人还不走,那男人面上大为不喜,将人一打量,随手掏了一个小银锭子扔给他:“快走快走,别在这添晦气。”
谢无涯想,这是把他当乞丐打发了。
他道也不介怀这些小事,掂了掂银子,还挺沉。
从观里出来,走出去一段,想了想,他又折返回来,避开小厮,绕到后墙,在窗户上挖了个洞往里面探看。
只见这两人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男人说:“上仙显灵,请一定要帮帮我。我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有人承继香火,继承我万贯家财。偏生我家里那几个的肚子都不争气,好容易我家夫人有孕,如今我已年近五十,仍无一子,跪请上仙垂怜,赐我一子,若能如愿,我定日行一善,早晚二祭,再替上仙塑一金身,以报大恩。”
说完,邦邦邦三个响头磕在地上,然后又是敬香又是念念有词,折腾了大半天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谢无涯觉得离谱,就算这玄机上仙当真显灵,他一个主征伐的神仙也管不了生男生女吧。
由此可见,病急乱投医这话说的没错。
只是不知道,这戚夫人带着孩子来这宫观求什么?
“你觉得奇怪?”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谢无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还没走?”他转身,情绪尽在脸上。
萧珏望着他:“去何处?”
“你爱去何处去何处。”
“下山。”
“你下山关我什么事?”
萧珏情绪稳定:“附近村子里有人病入膏肓,却药石无灵,他们此前都来过此处。”
谢无涯想起,昨夜这人就在此处,想必不是巧合:“你什么意思?”
萧珏道:“我来过几次,并无异样。此处只有宫观,并无观主,应当不存在敛财害人之事。”
假借宫观庙宇之便,贩药卖符,坑害人命之事,并不罕见。他如此说,道也有理。
只是谢无涯不愿嘴上承认这一点:“那也不能说明这地方没问题。”他抬眼一扫,抬了抬下巴,“这地方建的如此恢宏气派,便知所耗人力物力财力不菲,观中香火鼎盛,如此偏僻难行之地,仍有香客前赴后继,可知此处灵验。既然灵验,却无观主,岂不更奇怪?”
谢无涯全是为驳而驳,信口胡说,萧珏听后却并无任何不悦,反道认可:“有理。”
谢无涯:“……”
“我要去村里,可要同去?”
谢无涯刚要回绝,但想了想,觉得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但见这人总是一脸淡定又无辜的望着他,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让他觉得自己每一次愤怒和恼火都显得格外可笑,积蓄的怨气也就更深一分。
谢无涯语带嘲讽:“你都开口了,我能不去?”
萧珏道:“你若不愿也无妨。”
谢无涯一噎,继而背过身,作势要走:“好,那我不去了。”
萧珏看看他,似是确定他此话当真,转身便离开了。
等了几秒,身后全无动静,谢无涯转过身,发现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一阵怅然,立了立,不知在想什么,含眸苦笑良久,继而又才抬脚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