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在阜宁小院待了好几日。如今这院子颓败的厉害,篱笆塌了大半,花草尽数枯萎,就连院子里那棵梧桐也凋零了。
阿潇没什么大事,只是被吓着了,他自己也不清楚被吓到的原因。
回到衍天宗,萧莲舟还没回来,听说此番是天禺山宣辰府宣和上仙之女与北海水君长子大婚,下界唯神剑阁和衍天宗受邀前往。
这天禺山在北海之滨,是有名的仙山福地,灵气充沛,仙气蒸腾,宣和上仙更是德高望重,颇有威望。此番大喜,天界众人皆会到场,可想能受邀至此是多大的殊荣。
与萧莲舟随行的除了梅雁冰,还有几位新秀,听说天赋非常,颇受器重。谢无涯立在不显眼处,默默听着弟子们私底下的议论,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他跟萧莲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正出神,身侧响起一个声音:“谢仙君。”
谢无涯回头,却是陆铭。此人生就一副风流相貌,身上的靛青长衫从不肯规规矩矩穿好,总是松松垮垮,也不束发,颇有些落拓不羁的味道。
尽管他常来衍天宗,但他跟陆铭几乎没打过交道,许是因为他曾经向萧莲舟引见东陵瑶华,所以向来对此人没什么好感。
但陆铭朝他见了礼,他也不能失了礼数:“陆门主。”
陆铭面上带笑,看起来是个十分好相与的人:“谢仙君没与萧盟主一道去天禺山?”
开口就戳他心窝子,谢无涯虽不悦,道也懒得计较:“有劳陆门主关心,在下伤重未愈,不宜远行。”
陆铭有意无意的打量他:“谢仙君的确不宜长途跋涉。”
谢无涯不欲与他多言:“陆门主此番前来可是有要紧事?师尊不在,恐怕要等下次。”
陆铭明了,却不在意:“此番我是来奉万毒门死难弟子的亡灵入灵塔,萧盟主不在也无妨。”
听他如此说,谢无涯又敛了对他的敌意:“既然如此,那我不耽误陆门主了。”
他欲离开,听见陆铭口里道:“谢仙君醒来还没去过此处吧?”
这是实话。
虽说他醒来已经两年多,却一次都没进去过。实在是那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太过深刻。
陆铭:“不妨去看看?”
谢无涯刚想拒绝,陆铭就道:“灵塔中都是从前抗击妖魔的死难修士,去见见故人也好。”
听他如此说,谢无涯有些动摇。
“谢仙君,请。”
谢无涯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随他入了灵塔。
此塔建的甚为雄奇,仰不见顶。塔内檀香氤氲,成百上千的长明灯如星罗棋布。
谢无涯的视线从面前的灵位上一一滑过,心情也沉重起来。看到盛明庭、祝无时、闻越等人的灵位,更是一时百感交集。
恍惚间,一切都似发生在昨日,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火光无风自动,谢无涯静静立在这些灵位跟前,陆铭走过来,与他望向同一个方向,感叹道:“这才只是部分宗门死难的弟子,若是修真界所有宗门全部放进来,只恐这九层灵塔,层层都要灯火通明。”
“我们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谢无涯说着走到香案前,刚要伸向香筒,陆铭已先取了一柱,在旁侧的白烛上燃好递给他。
谢无涯看看他,有些奇怪,陆铭顿了一下,又收回去,随手插到香案上。
待谢无涯也奉香之后,他感慨道:“昔日昊天宗和清风门可谓声名赫赫,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落得个全宗覆灭的下场。严君山虽说不为修真界所容,抗击妖魔之心却坚决,盛宗主更是嫉恶如仇,如此赫赫人物,没想到,到头来竟尸骨无存……”
一声叹息传进谢无涯耳朵里,他静静望着跟前盛明庭的灵位,不知在想什么。
“这灵塔是盟主一力建成,说是希望亡魂有所归依。仙君觉得,连尸首都没找回来的人,他的魂灵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谢无涯道:“死后之人谁会在意这些?无外乎给生者留个念想罢了。”
陆铭望着眼前巍巍长明灯火,说了一句:“这得是多少人的念想。”
谢无涯也抬起眼环视了一圈,壮观,巍峨,除此之外,就只有无尽的沉重。
他一时有感而发:“他们,起码抗争过,死后还有一盏长明灯火,那些寻常百姓,大多只能无望的等着厄运降临,然后寂然消逝于天地间……”
谢无涯望着跟前小小的火苗,他想起了很多人,前世今生,那些人轻而易举便被夺去性命,变作死尸一具,然后归于尘土。
匆匆而来,悄然而去,于世间不过一粒微尘的消散。
陆铭道:“弱肉强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难道天地演化万物,滋养万灵,便是叫他们以强凌弱、自相残杀?世间生灵视天同父,视地如母,天下父母无有不爱子者,无不寄望强者更强、弱者亦强,未曾有杀弱而济强者……”
陆铭转头看他,又慢慢收回视线,似乎是在思索,又似是在回想。
谢无涯:“或许,以强扶弱才是天地演化万灵之真义。”
陆铭接过话道:“仙君有此志甚好,本该如此。这魑魅魍魉横行,那就诛尽天下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猖獗,那就杀尽天下妖魔鬼怪。如此,自可还这世间清明安泰。”
谢无涯微微一震:“陆门主此话未免有失偏颇,人尚且区分善恶,岂有诛尽的道理?”
陆铭道:“仙君有所不知,但凡妖魔必该天诛地灭才是。留着它们,也只会祸害世间生灵,还不如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以暴制暴,以杀止杀,那恐怕要杀到天荒地老。”
陆铭莫名一笑:“只要仙君有心不让它们活,道也要不了天荒地老。”
谢无涯有些不悦:“所幸此事不由陆门主定。”
陆铭又道:“这事的确非我可定。不过,好在这世上还有像萧盟主这样心怀天下之人,不辞辛劳为苍生奔波,叫人心生敬仰,像萧盟主这样心怀大爱之人,当真世间少有。想必这也是仙君愿为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的原因吧。”
谢无涯无端沉默,但陆铭却已经从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含着笑意,同他从灵塔出来。
临走前,他问谢无涯:“听说仙君去了藏书楼,如今妖魔横行,正是用人之际,仙君怎么反道躲懒了?方才听仙君所言,陆某道不觉得仙君像是躲懒之人,莫不是如传言所说,这是盟主有意安排?”
对于他随意揣测萧莲舟,谢无涯更是脸色一沉:“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感慨,从前仙君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如今却……盟主的心思,我等还真是猜不透。我听传言说,是盟主觉得仙君名声有污,不适宜在跟前行走,因此才将你移去了藏书楼……”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当然,这都是那些好事之人胡乱猜测,盟主待仙君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
谢无涯面色微沉:“衍天宗内务不劳旁人操心。”
陆铭道:“那是自然。盟主与仙君师徒情深,岂会薄待?这些事当然也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在下宗内还有要事需要处理,先告辞了。留步。”
“……”
*
阿潇突发急病。
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任谢无涯想尽法子也找不出缘由。硬拖了两日,阿潇的身体竟开始化成木头。
他是见过严飞尘死时的境况,见此情形,立马就意识到,是萧珏为他塑造的这副身躯即将耗尽灵气。
尽管他早已决定不再跟此人有任何交集,可事关阿潇,他还是毅然前往苍梧峰。
但这一次,储龙和萧冕的态度十分坚决,任他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肯放他上山。
无奈他只得硬闯,但萧冕和储龙二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这两人任何一个他都不是对手,僵持了一天一夜,动静也就持续了一天一夜,青赋实在看不过眼,过来劝他:“回去吧,他不会见你。”
谢无涯体力透支的厉害,白发凌乱,浑身是伤,身上的白袍早已分辨不出本来模样,只能堪堪用剑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储龙和萧冕并未下死手,可出手却重。
这两人能如此同心协力做一件事,道也出乎人的意料。
青赋看他这副狼狈模样,又心疼又无奈:“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
他对谢无涯,既有长辈对小辈的爱护,也有朋友之谊,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心看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谢无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青赋,请他帮忙:“还请师叔帮我,让我见扶华仙君一面。”
青赋叹气:“别的我都能帮,唯独这件,我帮不了你。”
谢无涯不信:“师叔在苍梧峰多年,与扶华仙君多少有些交情,他一定会见师叔。”
青赋苦笑:“若是从前道还有这可能,如今,绝无可能。”
谢无涯觉得他是在诓他,他明明亲眼见过青赋出入萧珏的结界,也亲见他二人交情甚笃,如今却说这样的话来敷衍他,怎能叫他不急:“只要师叔肯帮我,任何条件,任何条件我都答应,我当真有急事要见他,求师叔帮我。”
青赋问他:“你见他何事?”
若是他能帮忙,道也不见得非要见萧珏。他如此想。
谢无涯如实道:“弟子想求扶华仙君救命。师叔可还记得,扶华仙君曾为一对魅灵重塑躯体,如今那副躯体灵力耗尽,他们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唯有扶华仙君能为他二人重塑躯体,所以弟子一定得见他。”
青赋眼中愕然,看向谢无涯的神色十分难以置信:“魅灵?你是说……阿潇和小小?”
“正是。既然扶华仙君当年愿意援手,我相信他如今定然不会见死不救,还请师叔帮弟子见到仙君。”
青赋沉默了许久,整个人仿佛僵在原地。
阿潇和小小他自然有印象。
当年若不是他费了一点功夫将这两只魅灵送走,它们说不定会长留苍梧峰。
当然,魅灵并非他真正的忌讳,从始至终,他忌惮的都是另一个人。那个人轻而易举就占据了萧珏身侧的位置,打破了他为旁人树立的一切规矩禁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于他遥不可及的一切。
他看着谢无涯,怀疑,惊愕,不解,惶惑,还有深埋心底却无端显露的抵触与厌恶齐齐涌出来,在他眼底汇聚成深沉阴暗的光。
他无法将当年那个孱弱温和、敏感多疑的少年与面前这个坚毅顽强、独当一面的男人联系起来,只是他直觉,这二者间必定有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一刻,什么长辈爱护,什么朋友之谊,纷纷烟消云散。
他只觉得自己被人愚弄了一场。
他不敢确信心底的猜测,可那一点点推断已经足以震颤他的心理防线。
“你可知他当年为何愿意援手?”他问他。
谢无涯不知道,也从没问过,虽然他也觉得萧珏当年相救阿潇他们不可思议,但背后的缘故他从未深究过。
他也没勇气去深究。
那或许于他来说,又是一场血淋淋的伤痛而已。
谢无涯:“我不清楚,但既然他当年愿意出手相救,我相信如今也是一样。”
听他如此说,青赋心中堵得难受。
世间事总是如此不公,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不屑一顾。
他断然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愿意做的,如今却不一定。”
“师叔……”
“再说,身为仙门正道,怎会出手相救魅灵这等邪祟?”
“可他们从未害过人。”
青赋一反常态,断然指责于他:“如今这世上作乱的邪魔还少?你身为修士,却与这些邪祟不清不楚,还强闯苍梧峰,简直不知所谓!”
谢无涯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大为不解。
“你走吧,他不会见你,更不会帮你。”
“我不信,我一定要见他。”谢无涯固执,提着剑就要再闯。
青赋拦住他,脸色冷厉:“你把此处当什么地方?这是苍梧峰,岂容你放肆?立刻下山。”
谢无涯急怒交加:“今日我一定要见到他!”
“谢无涯!”青赋罕见失态,原本温和慈爱的脸庞变得陌生起来。谢无涯在他眼里看到一种熟悉的眼光,他不确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似曾见过,“你还有没有半点规矩?这苍梧峰岂是你放肆的地方?你若再不速速离开,休怪我不留情面。”
“……”
谢无涯被打到半死,扔到山下,他一次次上山,一次次被赶下去。青赋冷眼看着,却再没阻拦。
突降大雨,上山的路变得泥泞不堪。山腰的薄雾升腾起来,周围奇崛险峻的青山,全都藏进浓雾掩映间,明明近在咫尺却似隔了天堑。
他望着山顶方向,浑身血水被大雨冲刷,在身下形成一个又一个血水洼。脸色惨白如纸,头发苍白无光,就像他这个人,像他的生命,枯败已久,再难有生机。
他立在雨中,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不少过往。如梦似幻,连他自己都难分真假。他只是觉得心痛难当,觉得无力挣扎,甚至,如果有可能,他想就此离开,永生永世都不再踏足此地半步。
他的喜怒哀乐常常浮于表面,唯独心事却藏的深。
他知道没有人在意,所以他自己也慢慢不在意了。
他依然往山上去,血顺着雨水滴落在他的脚印里,他头一次真正觉得苍梧峰高不可攀。
他分明知道,从前那么多人前来跪求援手,都不曾得到回应,他比谁都清楚,他如今祈求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甚至都已经预料到无疾而终的结果,可他还是不肯死心。
因为重来这一世,唯一让他庆幸感激的就是把阿潇送回到他身边。
他再次爬上来,储龙已彻底失了耐心,道是萧冕难得生一回恻隐之心,他靠在旁边的崖壁上,撑着手中的重剑,没再拦他:“你过去吧。”
储龙还想说什么,被萧冕拦住:“死心了就不会折腾了。”
谢无涯撑着身子靠近结界,一伸手就触碰到跟前冰冷坚硬的屏障,他将手一寸一寸的贴上去,寒凉如利剑刺进骨子里,他就这样静静立在结界跟前,再没有任何动静。
天上突然开始下雪,初始只是小雪,慢慢越下越大,连他眉睫上都落满了。
储龙离去,萧冕也走了。他们似乎早就预料到结局。
唯独青赋在远处看着,他既希望结界永远紧闭,又希望结界能为他打开。他不久前还愤愤不平,此时此刻,却又开始同情他。
事实证明,结界里的人就像这处结界,没有人能走进去,也没有人能真正打破它。
他对他的敌意在一瞬间彻底消失,他只是同情他,像同情自己一样。
他本以为以谢无涯的性子,在此处耗个十天半月也不成问题,可他仅仅只是等到天黑,就决然离去。
青赋看着他的背影想,也许,他并不是那个少年。
*
从苍梧峰回来已是深夜,他本是打算跟周彦交待一番便离去,不想周彦一直在等他,说是有人送来一封急信,对方叮嘱一定要交到萧莲舟手上。
他自己又做不了主,已经在门口望了他整整一天。
谢无涯本急着下山,但闻听是急事,还是将信接了过来。见封口处有临渊门特有的花纹,他有些纳闷,临渊门有什么急事需要给衍天宗来信?但又担心确有要紧事耽搁了,尤其如今萧莲舟远在万里之外,这信再送去天禺山,恐怕也得好几日,便做主拆了。
周彦见他浑身狼狈,又见他脸色沉凝,便一个字也没问。
这信上不知写了什么,他的脸色难看到极点,连拿信的手都在颤抖,周彦怀疑是有十分要紧的事,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仙君,可是有大事?是否需要通知长老?还是说传信给宗主?”
谢无涯捏着书信,一语不发,可那双冷寂的眼睛里分明又冒着寒光。周彦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他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仙君……”
谢无涯盯着书信,仿佛要把那纸薄笺盯出洞来,他发出低沉怪异的笑声,像是喉咙被什么划了条口子,听起来格外刺耳。
周彦担心不已,又唤了一声:“仙君,发生何事?”
谢无涯抿唇不语,眼睛里分明藏着愤怒,可眼底翻涌起来的竟是失望多些,一瞬,指间一簇火便将那封信烧成灰烬。
周彦:“……”
“等宗主回来,告诉他,我有事需得离开一段时日。”
周彦追问:“仙君要去何处?所谓何事?”
谢无涯苦笑:“大概他也不会关心这些吧。”
他欲走,周彦意欲拦他,终究又不敢,只能虚虚上前半步:“仙君,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