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的大殿也布置的尤为隆重,但殿里除了玉华宗的人,就只有几个侍从,李悯仍旧穿着那身常服,情绪稳定的坐在旁边。
魏长华看看谢无涯,又看向李悯:“李庄主……”
李悯朝门口看了一眼:“吉时未到,再放一轮鞭炮。”
外面噼里啪啦炸响一团,魏长华与谢无涯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此人在打什么主意。
鞭炮足足响了半柱香时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呛鼻的火药味。
李悯又坐了半刻钟,这才起身:“开始吧。”
他走到殿中站定,魏长华也示意仆婢将新娘扶过来,两人并排相立。司礼正要张口,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这亲事道是仓促。”
说话间,人已经跨门而入。
谢无涯看向门口,只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来人的视线飞快扫了一圈,落在李悯身上:“不欢迎我?”
李悯怔怔望着他,似乎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
“你若觉得我扫兴,那我便离……”
“青鸾!”
李悯快步上去拦住来人,谢无涯忽然想起他的确见过这人,那还是数年前在濉安,但他疑惑此人与他师傅不是供职于赵长意麾下?怎会出现在此处?
“一别数年,你一切可好?”
青鸾道:“我如今站在你面前,你觉得好是不好?”
“看得出来,你一切都好。”
“你也不错,转眼竟都到了成婚的年纪……”
李悯道:“你若觉得不好,那我便不成了。”
“不,”青鸾道,“我觉得甚好。”他说着看向殿中人,视线在滑过谢无涯时,停顿了几秒。
李悯有些怀疑:“你觉得很好?”
“你这年纪也是时候成婚了。”说着,他拿出一个匣子递给他,“新婚贺礼,愿你夫妇和顺,举案齐眉。”
李悯捧着盒子,半天没有动静。
青鸾走过来,视线在谢无涯的头发上逡巡了片刻,继而展臂向他见礼:“谢仙君,别来无恙。”
谢无涯欲回礼,青鸾却拦住他:“您是仙君,我向您见礼是本分。若受您的回礼,便是我僭越了。”
谢无涯觉得这说法怪怪的。
青鸾又道:“想不到能在此处遇见。”
“我也没想到。你从濉安来?”
“不,我早不在濉安了,我喜欢云游四海,总是居无定所。”
谢无涯本还想找机会向他打听赵长意的消息,如此看来,算是没戏了。
他又问:“那你跟李庄主是……”
“旧相识。不想今天是他的大喜。又遇谢仙君也在,真是喜上加喜。”
谢无涯:“……”
青鸾:“时辰不早了,别误了良辰吉时,开始吧。”
李悯走过来,一对新人在殿中,于众目睽睽下完婚。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新娘的身份没有受到任何怀疑。
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李悯身上,谢无涯不动声色随新娘从旁边离开了。
回到新房,他安排假扮新娘的人迅速从后窗离开,又将房里的灯一一灭掉,只留外面妆台上那一盏。
整个房间昏暗幽微,就算近在咫尺也瞧不清五官轮廓。
接着,他套上吉服,蒙上盖头,坐在床上静待时机。
不多时,他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不缓不急,最后停在门口,约摸停了一柱香时辰,房门才被轻轻推开。
谢无涯心想,这人停这么长时间,莫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不对啊,若是发现端倪,他还进来做什么?
谢无涯正思索着如何下手才能确保一击即中,叫此人毫无反抗之力,隐约间,他闻到一股十分清幽的香气,像幽兰吐息,又似荷花开蕊。
忽然,眼前一暗,原是那人将房里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黑暗中,一切声响都变得清晰起来。
隐约间,那人似乎走了过来,谢无涯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人似乎不是李悯。
以李悯的身高和体型,他行动的动静以及给人的压迫感仿佛都不太对劲。但他不能肯定,也不能随即扯下盖头,点上灯证实。只能警惕的注意着这个靠近的人,思索对策。
但那人并未走到床侧,只是停在他对面,与他仅几步之遥,隔着床前的珠帘,和他眼前的红盖头。
他想做什么?谢无涯心想。
接着他就听见那人落座的声音,就坐在桌边,不紧不慢的开始喝茶。
“……”
一杯接着一杯,慢慢的倒,慢慢的品,直到他喝到第三杯,谢无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伸手扯了盖头,却只能瞧见桌旁坐着一个人影。
“你不是李悯。”他确定。
辨认一个人,不一定要看清他的五官。
那人明显停顿了一下,但也很真诚:“嗯,我不是。”
“是你?”
黑暗当中,谢无涯的听觉和视力都比平时强上好几倍。
“是我。”
“你来做什么?”
“那你呢?”
“看不出来?搅黄这门婚事。”
那人轻笑:“抱歉,我不能让你那么做。”
“你想……”谢无涯刚站起来,突然一阵眩晕,接着天旋地转,浑身发软,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倒了过去。他想挣扎着爬起来,但越是挣扎,便越是呼吸不畅。
“这迷神香药性猛烈,你越是挣扎,它便越会折磨你。仙君好好躺着便是。”
谢无涯只好自己放平呼吸,待胸腔的压迫感消失后,才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既与李悯是旧识,便该说服他放弃这门亲事。白姑娘本就对他无意,他将人威逼利诱来,又有何意义?”
“仙君是为救白姑娘脱离水火而来?实在可感可佩。我以为仙君铁石心肠,看惯人间疾苦,早就无动于衷了。”
谢无涯问他:“你此话何意?”
青鸾道:“我忘了,如今同仙君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冒犯您,只想征求您的同意,向您借一件东西。”
谢无涯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东西?”
青鸾却仿若未闻:“您同意吗?”
*
朗月渐隐,疏星无踪,朗清的夜空忽然黑云翻卷,如墨汁晕开,侵吞黑夜里寥寥无几的光线。
天上的云慢慢翻卷成暴风眼,如几只诡异的巨型眼睛挂在天边。云层里,风云汇聚,雷暴相击,仿佛整个世界都将笼罩在即将到来的黑暗当中。
妖界。
离昊独立在观天台上,眉目沉凝的望着异象。他虽知这异象不简单,却因从前对推演观测修习不深,因此压根看不透其中的奥秘。
但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懂。
此刻,稷辛也正立在沧澜殿外,镜心抱着大氅出来,欲给他披上,被他拒绝了。
镜心:“上君,起风了……”
“起风了……”
镜心往天边瞧了一眼:“这天象看着怪异,可是天界那帮人又在作什么幺蛾子?”
“他们哪有这本事?”
“那……”
突然,云层里隐约露出几缕光线,镜心刚要伸手去指,忽然云层大开,一道柱状银光如银河泻落,直接从三十三重天砸向人界……
镜心:“!”
镜心:“上君!神……神兆……”
稷辛望着那道穿透天地的惨白银光,默然良久。
镜心十分激动:“上君!神界是不是……要重化了?您的伤能恢复了!他们……他们都能回来,对不对?”
稷辛眼底如古井,整个人僵如泥塑,纹丝不动。
“上君,上君……”
“咳!咳咳……”
“上君!上君!!!”
苍梧峰。
悬空石桥下突然金光乍现,网状的金光密密麻麻像是被钉死在地面,任由底下凄厉哀嚎的东西横冲直撞。
萧珏立在石桥上,紧盯着底下的封印,看着那些东西不断消耗封印,原本醇厚的金光像是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点点黯淡污秽。
他不断用灵力加固薄弱处,不断将那些试图涌出来的东西打回它们身下的万丈深渊。
忽然,他心口一疼,疼到他四肢痉挛,连剑也握不住。
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什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手腕。
他心头一惊。
无涯!
随即放出神识开始铺天盖地搜寻他的踪迹。
这样漫无目的的大范围搜寻极耗精神,很快,他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封印底下的东西开始更加凶猛的冲击,整个苍梧峰山摇地动。
他不得不立即将神识收回来,集中精神加固封印。
可他胸口疼如剜心,那种痛蔓延开,直至四肢百骸,让他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但手腕上却再无任何动静。
他预感不好。
但他走不了。
他捏着剑,整颗心不知所措,只能呆立在悬空桥上,封印底下的东西慢慢爬满封印,如同铁锈一般腐蚀殆尽,金光一层一层剥落,禁制一层一层褪去……
“萧珏,你终于想清楚了。”
地底响起一个沉闷如铜钟的声音。
“为了一个承诺,你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你没必要这样为难自己,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够多了……”
“你想想你坚持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值得吗?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是你?为何要你来做这件事?这不公平,不公平!”
“想想你护着的那些人,他们值得吗?想你不过语迟,便被亲生父母嫌弃蠢笨弃于山岭。幼时流浪四野,受尽欺凌,未得世间半分真情。后来容阜看中你坚毅,想收为己用,却又在危难关头诓你骗你,弃你不顾,将你困于下修界自生自灭,以致修为耗尽,满头白发?本以为还有师兄相依为命,不曾想萧既明却临阵脱逃,丢下你一人抵御金猊兽,致使你容颜尽毁,面目全非,还不得不祭出元神封印,终生都再不能踏出苍梧峰半步……”
“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这封印得看到何时才是个头?”
“萧珏,放手吧,放弃吧,没有人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任何人。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你可以去过任何一种你想要的生活……”
萧珏捏着剑,宛若失神:“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替他守着这个封印,等他回来。”
地底的声音说:“他骗你的,他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萧珏道:“我知道他在骗我,可我也学会了骗人。我欺骗过一个人,但他并不曾用这样的方式待我,他只是厌恶我。”
地底的声音道:“不仅他厌恶你,所有人都厌恶你。你的好侄儿,你的同门,你的弟子,谁不是如此?所以,不要再为他们做任何事,不要再为他们为难自己,他们不值得!”
萧珏看着封印一点点被削弱,自说自话:“我修了十数年无情道,只差最后一步。从前我总无法下定决心,如今想来,忘了也好。”
地底的声音有些惊惶:“你要干什么?”
“我想换种方式守着这里。”
“古板!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他们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
萧珏道:“我也不值得。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等他,但我没做到,我答应另一个人要等他,我也没做到。我想,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守封印这一件事了。”
“……”
没有任何预兆,斩锋从远处竹屋中呼啸飞来……
一道血迹如泼墨般自悬空桥上洒落……
立时,头顶云层汹涌汇聚,雷暴奔涌更迭,四方闪电齐鸣,四道闪电一路带着火花劈至半空,汇成一点,继而雷霆直下,九道劫雷酝酿成型,携滔天之势直逼苍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