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枝死了。
在闻越尸身被找到的同一天,他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盛明朗突然闻此噩耗,心力交瘁,谢无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阎罗殿拉回来,然后赶去送星枝最后一程。
跟他那日见到的画面一模一样。星枝躺在床上,安静的如同睡着一般。他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走了,大夫们全都来看过,谁也看不出死因。正因如此,摩瀚才没有带人来客栈找他的麻烦。
他立在床前完全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该悲伤还是该质疑,亦或是该将自己从这场梦里推醒。
死亡好像变成了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闻越死了,星枝也死了。他们的生命好像脆弱的像一根枯枝,轻轻一用力,就断成两截。
他活了两世,看过那么多生死,却还是无法做到波澜不惊,无法对任何一条生命的消逝装模作样的叹一句“人生一世,不过如此”。
他从心底觉得,每一条生命都值得同情怜悯,更值得爱护和珍惜。可这世上,谁来同情怜悯?谁来爱护珍惜?他不知道。
夜里。
萧莲舟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这段日子,他每天都回来的很晚。见谢无涯坐在院子里的水井跟前,他走过来问他:“怎么还没睡?”
他问了三遍,谢无涯才有反应:“你回来了?”
“怎么了?”萧莲舟伸手去摸他的脸,却发现冷的彻骨,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莲舟……”他伸手抱住面前的人,萧莲舟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一个冰窖,他发现谢无涯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在他这里寻求安慰,有时候,他坚强的不像他自己,有时候,又脆弱的不像他自己。
“无涯,”他伸手拍拍他的背,“送过赤吾族那位大灵师了?”
“送过了……”
“没人为难你吧?”
“没有……”
“你也不要太过悲伤,我想,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
他叹了口气:“怪我。”
“这怎么能怪你?”
“那日他与我聊了许多无可奈何,我早就该想到,他已有向死之心,竟都没察觉。”
“这与你无关。”
“我早就该意识到,他一直都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当中,星林、乌老和大灵师给他构筑了一个纯粹的世界,按照他们的想象,他可以在那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可他们忘了,一旦那个理想世界被打破,星枝将要遭受的便是灭顶之灾。不是别人毁灭他,就是他自己毁灭自己。”
萧莲舟松松抱着他:“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苦?”
“他被自己曾笃信的东西背叛,他无法杀死那个背叛者,所以,他选择杀死自己。”
萧莲舟问:“他是自杀?”
“不是……”
萧莲舟不解:“那是他杀?”
“不是……”
萧莲舟更加疑惑。
“是谋杀,他和他所笃信的一起杀死了他。”
萧莲舟抚了抚他的头发:“无涯,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你有些无法接受,但事已至此……星枝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部族之间难免发生吞并倾轧,他身为族长,理所应当担负起他肩上的责任。他这一死,受苦的是星沙和朝凤两族族众。还有闻越,我也已经检查过他身上的伤,都是魔修所伤,想来定是遭了魔族余孽毒手……魔族未清,试剑大会也近在眼前,你可千万要振作。”
谢无涯抱着他,靠在他腰间,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星枝说,他宁愿相信是他信奉的神灵背叛了他们,也不愿相信神灵不存在。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萧莲舟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谢无涯缓声道:“莲舟,其实我明白他,人总要相信些什么才好,若是什么都不相信,他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萧莲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十六岁之前,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相信。我过得很好,也过的很不好,不好的地方在于总是提心吊胆,没有片刻安稳。可好处也有很多,没人能欺我骗我,他们说,我这人心眼子比石榴籽还多,还说,我天生就比别人多一窍。可我不想过那种比心眼子的生活。”
“我曾倒过几次大霉,都是因为我试着去相信别人。习惯很难养成,可一旦养成,又很难改正。我以前不敢相信不会相信,后来我学着相信,学会相信。过惯了安稳日子的人,会自然而然生出惰性,再也不愿意去怀疑。”
萧莲舟静静听他说着,柔声安抚他:“那就不要怀疑,天底下你谁都可以不信,但你可以相信我。”
“是啊,我可以相信你。”他将头埋在他腰间,“如果有一日,连你也不能相信,我来这一遭,毫无意义。”
“无涯……”
“莲舟,我累了,真的累了……”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腰上的手滑开,萧莲舟将他扶进房间,他看起来的确疲惫至极,面色憔悴,连白发也如枯草一般,毫无光泽。
萧莲舟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不明白他在悲伤什么,他只觉得,似乎在他心里,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从前他觉得他心智坚定,如今,他却觉得,他不堪一击。不仅修为越来越弱,身体越来越差,那些让他暗暗称奇的智慧,似乎也都消失了。
他总是关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不把精力用在正确的地方。
他心中忐忑,这次试剑大会,这个人能帮他几分?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个人又能帮他多少?
如果是那个人……
他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连眼神也温柔起来。
如果是他,他完全不必过多担心。
……
一行不日离开西境,盛明朗带着闻越的尸首回了清风门。
谢无涯自从西境回来,便精神郁郁。萧莲舟忙于同各宗仙首商议试剑大会一事,衍天宗一应事务几乎都落在他身上。
很快,便到了试剑大会的日子。
各宗仙首带着宗内精挑细选的弟子应邀前往上修界。
这是上修界和下修界之间的迷障第一次在众人眼前撤走。
原本两界便是一体,除了灵气更充沛些,其他别无二致。
众人踏着灵剑,在上修界弟子的指引下,直奔神剑阁。
神剑阁上空云雾缭绕,白鹤成群。
下方广场上宾客齐聚,热闹非凡。
下修界众人甫一落地,还未彼此寒暄,就见数道法术窜向天空,绽放出一朵朵精致绝美又流光溢彩的七星海棠,众人惊的目瞪口呆,都为此等在下修界难得一见的景象叹服不已。
有弟子过来引他们入座:“可是衍天宗萧宗主?”
“正是。我等应邀前来,还请仙君替我们引见。”
弟子道:“诸位请先入座。今日长老专门设宴款待诸位,还请莫要拘礼,长老稍后便到。”
众人在下方入座,都被眼前的景象弄的眼花缭乱。
人人心中好不激动,沉稳些的还能克制,没那么沉稳的,早就跃跃欲试。
唯独衍天宗一众弟子,面色从容,目不斜视。
不多时,黎凤阁、临渊门、无为门和仙音宗四大仙宗到场,众人纷纷起身,将视线投向门口。
谢无涯一眼就瞧见其中的东陵元澈和东陵瑶华。金色服饰让他们在一众仙宗当中格外夺目。
萧莲舟也带着其他宗门仙首起身同来人见礼。
东陵元澈很是亲切道:“萧宗主,咱们又见面了。今日此宴专为你而设,莫要拘束。来,我跟你介绍。这位是黎凤阁沈掌座,无为门无雍掌座,仙音宗孟掌座。”
萧莲舟一一见礼。
沈翊、无雍和孟馥雅也在打量之后回礼。
谢无涯跟在萧莲舟身后,本来这种场合压根不会有他一个小弟子什么事,谁知,沈翊却绕过萧莲舟,同他说话:“你也来了?”
这话听着温和,但沈翊的神情却一点也不温和。
沈怀亭跟在后面默不作声。
自从沈怀亭救过他之后,他能清楚感觉到,沈翊对他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他只好再次见礼:“沈掌座。”
东陵元澈有些意外,视线在谢无涯身上打量了一圈:“沈掌座认识萧宗主的弟子?”
谢无涯:“不……”
“何止认识?简直印象深刻。”
谢无涯刚想说不认识,沈翊却先他一步开口。
此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开始打量他。
众人都知道沈翊眼高于顶,无人能入他法眼,今日却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另眼相看,众人心中难免有些猜测。
而谢无涯只直觉不是好事。
“能让沈掌座另眼相看,想必本事了得?”说话的是仙音宗孟馥雅。
谢无涯刚要开口,沈翊又先他一步:“那是自然。”
东陵元澈道:“沈掌座如此赞不绝口,那我们可要开开眼。”
沈翊看了他一眼:“自有让你们开眼的时候。”
“……”
众人相继落座,梅雁冰也听出沈翊话中有话,便低声问他:“你何时结识了沈掌座?”
“这事说来话长……”
“他似乎对你有些敌意……”
“……”
许是他打心底就瞧不起他这样的普通修士,以至于沈怀亭同他结交,让他如此迁怒于自己。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原因。
谢无涯坐在位置上,决定无论发生何事都以大局为重。
少顷,上方有弟子相继走出来,沈翊等人纷纷起身相迎,他们也跟着起身。
只见一仙风道骨之人款步而来,剑眉星目,眉须皆白,举手投足飘逸绝伦,宛若真正的仙人。
他便是神剑阁现任执剑人,容阜长老。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一袭雪袍,长发披散,眉目慈悯,玲珑剔透。真真如雪玉君子,气质清绝,面如菩萨,额间一点红痣更衬得他法相庄严。
萧莲舟微微睁大眼睛,一时竟忘了见礼。
他的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些尘封的画面,虽然记忆里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但是这张脸轻而易举就与它们重合的天衣无缝。
容阜道:“萧宗主此番能如约而至,实乃修真界可喜可贺之事。”
萧莲舟慢慢回过神:“能共襄盛会,荣幸之至。”
“从前妖魔肆虐,为保人界安宁,修真界一众大能以毕生之力,将修真界一分为二,划下修界守护人界,上修界抗衡妖魔,如今妖魔退散,两界当亲如一家才是。”
萧莲舟道:“那是自然。”
“萧宗主如此有诚意,我等也不会辜负。天藏楼中有众多灵宝,大多是昔日已故大能之物,萧宗主若是不弃,尽可前往挑选。也算是我上修界的一点心意和诚意。”
灵梧子等人既惊又喜,萧莲舟却道:“我等初来乍到,再说无功不受禄,岂有受长老大礼的道理?”
容阜道:“萧宗主此话差矣。与其让这些灵宝落尘,能寻到合适的主人,发挥它们的作用,这才是它们的价值所在。何况,诸位得之,便是天下苍生之福。岂能说无功?”
“可是……”
东陵元澈道:“萧宗主,你就不要再推辞了。神剑阁的天藏楼可不是谁都能进去,长老至诚之意,你可千万不要辜负。”
萧莲舟又道:“那不知,我下修界其他仙首可否同往?”
灵梧子等人都等着容阜发话。
容阜道:“萧宗主开口,自然可以。”
萧莲舟这才同意:“既然如此,莲舟多谢……”
这时,沈翊突然开口:“此事,恐怕有些不妥。”
容阜问:“何处不妥?”
沈翊道:“众所周知,天藏楼所藏皆为稀世灵宝,楼中法阵遍布,咱们尚且不知他们修为几何,贸然让他们入内,只怕反而害了他们。”
容阜略一思索,也觉得有理:“萧宗主,实不相瞒,楼中的确法阵遍布,这是神剑阁代代留存下来,原意是让弟子们勤加修炼,有一日能进楼中寻得属于自己的灵器。所以,的确有些危险。”
沈翊道:“从前弟子入楼,皆需经三轮试炼,方才有资格入内。萧宗主来者是客,我们本意也并非为难,不如,就试炼一轮如何?”
东陵元澈道:“沈掌座,萧宗主与我等同为一宗之首,何时轮到咱们来试炼?何况,萧宗主等人远道而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沈翊道:“既然我们是主,便要以客人安危为重。萧宗主若是不愿意试炼,我也不会勉强。”
东陵元澈道:“萧宗主能击退妖魔,覆灭魔宗,我以为他完全有资格进入天藏楼。沈掌座故意为难,岂不失了仙首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