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宗覆灭,仙门损失惨重。
五大仙门各有折损,其中,昊天宗严君山和严玉书受妖魔袭击后,坠入流沙尸骨无存,一应弟子尽皆而亡。清风门盛明庭战死,衍天宗祝无时战死,萧莲舟和闻越受伤,玉华宗魏平澜被困西境迷境中,被解救时奄奄一息,千秋门灵梧子也是重伤而回。
短短月余,昊天宗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严飞尘离世的消息传开,更是雪上加霜。一夜之间,这个原本屹立在一众仙门之上的昊天宗跌落高台,丧期未过,修士出走,弟子离散,门可罗雀。
萧莲舟亲自来接谢无涯返宗,看到他满头华发,憔悴不堪,几不敢认。昊天宗一夕颓败,严玉恒又重伤昏迷,无法主事,连严君山的丧事都敷衍粗糙,更别提仇楚楚。
因此,萧莲舟同大长老商议之后,拨了衍天宗的人手过来帮忙置办后事,才不至失了体面。
返程途中,谢无涯因为灵力耗损严重,无法御剑,一行便以车马相随。他疲累的紧,上车便靠在萧莲舟身上睡了过去。好几段路颠的萧莲舟都觉得难受,可人竟然一点也没醒。他也给他渡过几次灵力,但都无济于事。
萧莲舟第一次有些心疼他。他身子一向强健,无论多重的伤都能迅速痊愈,可这次,仅仅只是在昊天宗待了月余,便灵力枯竭到如此地步。
他是来为质,不是来送命。萧莲舟抚摸着他的白发,似是问他:“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
谢无涯当然没有回答,他摸了摸他的脸,眼神复杂。夜里,他们歇在一处驿站,山路不好走,萧莲舟不想颠着他。喂他喝了药,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萧莲舟低声跟他说话:“感觉好些吗?”
谢无涯伸手抚上他的脸,萧莲舟将他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无涯,你感觉怎么样?”
谢无涯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又低又轻:“还以为是做梦。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莲舟看着他:“你糊涂了?前几日专门来接你,我一直在你跟前。你都不记得了?”
谢无涯如在梦中:“我还一直以为是在做梦。”
萧莲舟俯下身离他更近一些:“不是做梦。是我来接你……回家。”
谢无涯眼底泛起温柔:“我好像听说你受了伤,其实你不必亲自来,随便差两个弟子来一趟就是。我没那么金贵。”
萧莲舟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当日是我把你送进昊天宗,现在来接你,自是理所应当。我若不来,哪里知道你受的这些委屈?怎么弄成这样?”
谢无涯眼中苦涩:“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萧莲舟去摸他的头发:“不丑。”
“我又要给你丢人了。”
萧莲舟喉头无端一紧:“一点也不丑,真的。之前我还总觉得你幼稚,如今这发色刚好。”
谢无涯问他:“楚楚落葬了吗?”
“落了,跟严玉书的衣冠合葬在同一个墓穴。”
“尸首当真找不到了?”
萧莲舟点头:“我们在西境找了快半个月,除了找到一些碎布,什么也没有。沙漠里的流沙不知道会把人带到什么地方,茫茫黄沙千里,要找几具尸骨谈何容易?”
谢无涯怅然:“没想到严君山和严玉书竟会殒身于此,最终败给了黄沙。”
萧莲舟道:“若不是他们遭了妖魔的伏击,也不会是如此结局。”
谢无涯道:“我曾想过昊天宗数种落幕方式,没想到竟是这种。”
“都过去了。你为了保严大公子的妻儿,也尽力了。”
谢无涯摇头:“可我还是没能留住她。我以为我可以。”
“无涯,尽人事,听天命吧。”
“天命?”谢无涯苦笑,“天命难道就非要收走她不可吗?她既没有等到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夫君,到头来,连她也没命了。莲舟…….”
谢无涯唤他这一声,萧莲舟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牵动了起来。他看出来,他的确非常伤心,没有救下那严大公子的夫人,就真的让他如此的放不下吗?
“她这一点小小的奢望,怎么都落空了?”
萧莲舟轻抚他的脸,宽慰他:“无涯,天命如此,强求不来的。”
许是精力渐渐不济,又或是萧莲舟的安抚起了作用,谢无涯慢慢睡了过去。萧莲舟摩挲着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半天才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而后温柔的在他唇角轻轻吻了吻。
原本三五日的路程,足足走了十日。回到照花堂,萧莲舟专门安排了弟子照顾他。如今修真界诸事繁多,千头万绪,他实在分身乏术。
这些日子前来衍天宗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上修界也遣了人来,众人都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谢无涯断断续续养了小半个月,枯竭的灵脉才渐渐恢复生机,他的白发才慢慢开始有些光泽。
照花堂多了很多生面孔,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青涩稚嫩,但做事无不力求尽善尽美。负责照顾他的是一个叫周彦的文秀少年,人生的沉闷,不爱说话,但事事周到。
谢无涯一醒来就去了苍梧峰,质问萧珏有关严飞尘的事情。他这腔怒火在昊天宗就憋着。如果不是萧珏见死不救,那么严飞尘就不会落到那副下场,如果严飞尘能够搭救仇楚楚,那么她就不会死。
如今仇楚楚死了,她的孩子死了,严玉书也死了。在他最没想到的时候,这一家三口尽数亡故,这叫他如何能释怀?如何能无视萧珏的行径?
萧珏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默了许久,只是站在结界内静静听他质问。谢无涯刚开始还气势凌人,可后面便支撑不住,气息紊乱,不得不撑着身子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歇息。
萧珏从结界里走出来,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仙姿从容,仪态清贵,袍角掠过草地,也如水莲一般清雅。
而谢无涯则狼狈的出奇。如今他们都是一头银发,萧珏像是云端的神,而他,就像个年逾花甲的潦草老人。
萧珏立在他面前,视线穿过银面落在他身上:“严飞尘的事情,的确是我瞒你。他当日受伤严重,只剩一丝残存灵识,我将他带回来,附着在一具灵偶上。灵偶灵气有限,至多维持两三年便是极限,他早就知道,我也知道。”
谢无涯以为自己是想这个解释,可听他说完,他却更气:“我只记得,当日在西境,是扶华仙君见死不救。你若救他,他便不会死。”
萧珏抿紧嘴唇,继而道:“救与不救,我自有主张。”
谢无涯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扶华仙君对旁人不屑一顾也就罢了,这严飞尘不顾性命也要护你,你竟如此待他?”
萧珏道:“我并未让他护我。”
谢无涯苦笑:“所以都怨他一厢情愿?自寻死路?”
萧珏看向他:“你不必想太多,如今你既已平安归来,便好生回去休养,没必要为一件小事跑来,折腾你自己。”
谢无涯面色憔悴,此刻更是半点神采也看不见:“原来这在扶华仙君眼里只是小事,那敢问仙君,何为大事?”
萧珏道:“逝者已逝,生者为大。”
谢无涯点头,连连道:“好,好,我明白了,仙君这意思是死了便死了,死了最好。”
萧珏欲言又止。
谢无涯苦笑道:“仙君不仅有一骑绝尘的本事,有旁人不及的悠长岁月,还有一颗坚硬如石的心。我实在不明白仙君追求的大道是什么?难道只是在这结界里对着自己的修为自赏?仙君这样的人,就算有朝一日成神成仙又如何?不过也如这璧间顽石,多你一块不多,少你一块不少而已。”
萧珏嘴唇紧抿,袖中指尖掐紧。
谢无涯恢复了力气,慢慢直起身子:“说到底,是我误会了仙君。以为仙君高高在上,必会怜悯世人不易。哪知仙君高高在上惯了,早就忘了脚下还有一群蝼蚁在苦苦挣扎。世人尊你一声扶华仙君,你却自以为超脱世人。世人给你以光华,你却反视他们如草芥。没有众生草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他连追问了两遍,萧珏都未有任何回应。
谢无涯不认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重塑一个人的铁石心肠,他只是想舒一舒胸中的愤懑罢了。
“终究是我无能,迁怒仙君更是该死。弟子给仙君赔罪。”
他深深揖了一礼,转身下山去了。
还未到月底,萧莲舟即将继任宗主的消息就传了出来。这几年,他帮助青霄处理政事颇有心得,而且讨伐昊天宗、抗击妖魔、覆灭魔宗这几件大事,他都做的很好。尤其是经过这次这件事,他不辞辛劳,辗转于各大宗门伸以援手,仙门百家对他的评价极高,完全有资格出任宗主。
五月中旬,在十二峰一致肯定下,萧莲舟正式继任为宗主。他是继萧既明之后衍天宗的又一位宗主。
同时,盛明朗接掌清风门,魏长华接掌玉华宗。而昊天宗内部四分五裂,竟为争夺宗主之位自相残杀,严玉恒搅在漩涡当中无力扛起宗门大旗,只得趁乱逃走。自此,一代仙宗彻底陨落。
萧莲舟继任宗主后,以尽快恢复衍天宗实力为由,收回独明、雪墨、海天灵力充盈三峰的独居权,并于校场公开设育仙台,宗内弟子不论内外,凡通过育仙台测验,可直入三峰修行,此举大振人心,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
到第二年春,此举成效颇为明显,慕名而来的弟子不计其数。
三月中旬,萧莲舟邀请各宗仙首商量筹备仙门春猎事宜。往年十月仙门大会都是各宗门之间实力较量,经过魔宗一役,各宗门都还在休养生息,所以萧莲舟只提议春猎,众人都觉得甚好。
要筹办这样一次盛会并非小事,其他宗门都不敢保证如今有这个能力和精力,既然是萧莲舟提议,此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在衍天宗身上。
春猎地点很快便定在雪玉之巅境内的积明山。此处距人界极近,山下便是阜宁城。山间野物种类奇多,尤适合出猎。
谢无涯本不欲凑这个热闹,但萧莲舟极力让他同行散心,他也只好应了。
这春猎不似从前严君山在时规矩繁多,尊卑分明,众人在山上临时搭建的场地上饮酒交谈,入山行猎,气氛十分融洽。
自从上回去清风门悼念盛明庭,谢无涯有段时间没见盛明朗。这回,他也来了。脸上再看不出往日的明媚,深色袍服更压的他死气沉沉。
闻越几次靠拢想与他交谈,都被他拒绝。
谢无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也百无聊赖,便起身走过来,盛明朗一见他,却转身进山了。
他立在原地一时道有些莫名其妙。
魏长华终于找到机会跟他攀谈,便起身走过来:“谢兄。”
“魏宗主。”
看他要见礼,魏长华扶住他:“魏兄不必多礼。”
经过历练,如今的魏长华身上早不复昔日自卑自苦,通身从容气度,一派宗门仙首风度。
“魏兄当年救命之恩,长华还不曾正经谢过。”说着,竟向他展臂深揖。
谢无涯也扶住他,笑道:“你如今是一宗之主,向我行如此大礼,像什么话?再说当年讨伐昊天宗,你可没少暗地里帮我收拾烂摊子。”
魏长华见他心如明镜,会心一笑:“谢兄之勇冲锋陷阵,万夫莫当。我也就只能做些收拾战场的小事。”
谢无涯道:“杀敌有什么难的?砍倒便是。收尾收的好,这仗打得才有价值。凡是经你门下弟子清扫的战场,从未发生过邪祟扰民之事。何人能有你想的周到?”
魏长华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谢兄谬赞。我只是觉得,咱们修真界的事情,不应该祸及周围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