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花堂。
萧莲舟最近与祝无时下棋总是心不在焉,今日已经输了两局,第三局才开始没多久,又被人吃了一大片棋子。
看他神色恍惚,祝无时便问起他:“最近这段时间,各宗的事情千头万绪,辛苦你了。现下基本上已经安稳,你可以好生歇一段时日,别总把自己绷这么紧。”
萧莲舟落下白子:“只是表面安稳而已。”
祝无时捻起黑子:“能维持表面安稳已是不易。但我想,各宗仙首应当知道当前何者为大。”
“但愿吧。”
看他希冀不大,祝无时又道:“清风门一向支持我们,我想,无论如何,盛宗主当与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你可多与盛宗主探讨破敌之计。有盛宗主的鼎力支持,咱们这个讨伐联盟就不会散。”
萧莲舟道:“盛宗主向来大义。”
“讨伐之初,清风门便是最先响应。说起来这都多亏了无涯。”祝无时放下黑子,不紧不慢说道,“若非他当日有远见,怕是清风门自身难保,如何能襄助我们?”
说完,他又道,“当日那样惨烈的场面,他还能预判昊天宗的行动,不得不说,无涯的确有过人之处。”
萧莲舟放下白子,没应。
“想必,这也是你看重他的地方。若换作寻常人,别说拜在你座下,恐怕就是衍天宗的门槛也迈不进来。”
边说,边朝他看了一眼:“这段时间你奔波在外,我瞧着你还隔三差五写信指点他,可是打算以后让他继承你的衣钵?”
萧莲舟淡语道:“你时常来照花堂么?”
祝无时赧然一笑:“跟前的人恐不能将我当瓷器供起来,只有你这里能让我喘口气。无涯性子大大咧咧,不会像其他人事无巨细拘着我,所以我得闲就过来。”
萧莲舟道:“他向来坐不住,想必扰你心烦。”
祝无时道:“除了练剑,他每日也陪我下几局。说起来,我这师叔着实叫人见笑,还让你这小弟子说教了一回。”
萧莲舟随口问道:“怎么?”
祝无时无奈直笑:“他竟敢将我骗去浮楼,还从外面上锁戏弄于我。你说,衍天宗何时出过这样的弟子?”
萧莲舟道:“后山浮楼地势险峻,他也敢带你上去?”
祝无时道:“你莫要怪他,无涯虽然行止张扬,心思却细,他背我上去时道很稳。”
萧莲舟轻轻按下一枚棋子,棋盘上的白子瞬间成活,祝无时轻呼:“嗐!一不留神竟被你吃掉一大片?”
“我怪他做甚?照料师叔本是应该。”
祝无时浅笑:“他细心周到,对我尚且如此,对你这师尊当更加体贴才是,也不枉你日日来信叮嘱。”
萧莲舟道:“训教弟子是我分内之事,道不想他连这些也同你说。”
祝无时道:“你跟前小弟子来的勤,我恰好撞见过几回,无涯便没瞒我。他说你信中常关心他的伤势和功课。我记得,以前雁冰和长意在时,你道没这么严苛,怎么对他反道管束的多?”
萧莲舟神色平静:“所谓因材施教,他的性子,岂能不加管束?”
祝无时道:“总归是少年人,你若管束太多,反道适得其反。”
萧莲舟顿了一下,慢慢将手中的棋子放下。
“我记得当年你刚回衍天宗那段时间,常因扶华仙君和师傅管束而闹脾气,”祝无时笑说起往事,“有一次不知缘何躲到我的衣柜里,我那时也调皮,竟替你瞒着。宗里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扶华仙君失态。”
萧莲舟没应。
“你这样性子的人都不堪管束,何况是他?”
萧莲舟道:“陈年旧事,难为你还记得。”
祝无时手上的棋子半天才落下:“你我认识也快二十年了,我知道你向来都不是严苛的人。多嘱托也是好事,只怕少年心性,难晓你用心良苦。”
萧莲舟看了他一眼,甫一落子,祝无时就笑,萧莲舟这才发现,这步棋一落,便是给对方漏了个最大的破绽。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这局棋,他又输了。
他将棋子放回棋盅,算是胜负已定:“我输了……”
祝无时道:“若是无涯,定要将方才那枚棋子捻回去不可。”
萧莲舟道:“落子无悔,岂有不作数的道理?”
祝无时也放下棋子,将袖口整理好:“这便是你我下棋少了趣味的缘故。我们都太在意这些一板一眼的东西,却忘了下棋本身就是为了怡情而已。”
萧莲舟拿过茶小啜了一口:“你今日似乎感慨颇多。若是他真能替你解闷,我便叫他得闲就到秋风堂陪你下棋。”
祝无时看向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更显得温和儒雅而又眉眼多情:“当真?”
萧莲舟有一下没一下的盖着面前的茶:“等他回来,我便同他说。只是他随性惯了,向来没什么规矩,恐怕会……”
祝无时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忧虑:“你不在时,他与我相处倒也融洽。不如,你把他给我吧?”
杯盖滑落,落在杯口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祝无时嘴角笑意更浓:“舍不得?”
萧莲舟道:“若是寻常弟子,指给你也无妨。无涯既拜我为师,哪有让他另入师门的道理?”
祝无时玩笑道:“可他从来都没唤过你师尊,这师徒名分还值得商榷。”
“心存敬意岂不比虚名更可贵?”
祝无时道:“莲舟此话差矣,名分二字怎不重要?正所谓名正则言顺。莲舟虽有敬畏,可其他人却不一定,这名分二字也在于时时提点,让旁人知道何为尊卑上下,何为尊师重道。”
萧莲舟看了他一眼,正欲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传来声音:“谢师兄,你回来了?”
谢无涯一进门,就瞧见院中两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二人气韵本就相似,对坐院中树荫之下,都是风姿绰约,格外赏心悦目。
不过谢无涯看上去却有些灰头土脸,形容间更是难掩疲惫。
“无涯回来了……”萧莲舟未曾开口,祝无时却先问。
谢无涯走过来,朝他二人见礼。
祝无时问:“怎去了这么多日?不是说只是个小邪祟么?”
谢无涯简明扼要的总结成一句话:“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祝无时:“瞧你脸色不太好……”
“不碍事。”
“我与莲舟方才还说起你。”
谢无涯怏怏的,对他的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萧莲舟接过话道:“途中劳顿,添壶茶来,就去歇着吧。”
谢无涯拿过桌上的茶壶去加了水,给他二人斟好,便回了房间。
祝无时神色默然,萧莲舟颇有意味的说道:“再来一局?”
两人又下了几局,祝无时被杀的落花流水,只得弃子投降:“你这是非要赢我不可。”
萧莲舟道:“你若把飞到天边的心思收回来,我不一定能赢你。”
祝无时看着他道:“那你猜我方才在想什么。”
萧莲舟道:“你的心思我如何知道?”
祝无时笑笑,没再多说,看了一眼快要沉坠的日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改日我定要赢回来。”
祝无时离去,萧莲舟却在外面坐了许久,他将手上的棋子一枚一枚放到棋盘上,又一枚接一枚收起来,直到余晖尽数没入青峰,院子里落下暗影,这才起身。
谢无涯的房间没有亮灯,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早就歇下了。
他立在外面,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今天赢了祝无时好几局,但丝毫也没感到愉悦。
他的确不想输,可这赢,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他脑海里无端浮现谢无涯那张惫怠的脸,是除邪不顺利?还是生了病受了伤?他不知道。往日随口便能问起的问题,今日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想,以后还是要把人带在自己身边,不然,下回不知会被指派去做什么。
他看看那扇紧闭的房门,确定今夜不会再打开,这才抬脚朝自己房间去。
房门一推开,他就觉察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不知缘何,他竟有些隐隐的悦然。
他清楚这股气息属于谁,那种熟悉就像是刻在大脑里,仅是瞬间就足以辨别。
房间里暗影重重,他看不清,但还是若无其事的走进来,刚阖上门,腰间突然一紧,有人从身后抱了上来。
那股熟悉的气息瞬间围拢,将他整个人牢牢困在里面。
但他并没有惊慌,他知道贴着他脊背的这个人是谁。只是,他很少会主动靠近他。自从与他剖明之后,这个人似乎总是有意回避。
他还以为,是自己吓到他了。
腰间的手收的很紧,勒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更主要的是,这个人贴在他身后,下巴支在他肩头,均匀浅淡的鼻息若有若无的打在他颈间,明明什么也没做,可他身上的温度还是灼烤到他的神经。
房间里静的出奇,甚至连对方的心跳都听的一清二楚。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可事实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这个人的气息变得敏感。
“无涯……”他轻轻唤了一声,出声才发觉夹杂着一丝颤音。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大事不妙,便试图推开他,但腰上却环得更紧,勒得他生疼。
他不像是在抱一个人,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无……”
“我只是……想抱抱你,莲舟……”
沙哑的声音听的萧莲舟心头一软,他并不想纵容他,但此刻更不想他失望。
他覆上他的环在他腰间的手,柔声问他:“怎么了?”
人在他颈间摇摇头:“我只是……有些想你了……”
萧莲舟有些诧异:“你从不说这些。发生什么事了?受伤了?”
他埋在他颈间,像一只寻求温暖和庇护的幼犬:“没有。”
萧莲舟转过身,伸手覆到他背后,腰身登时被箍紧,他的鼻尖若有若无蹭在他脖子上,气息一落便惊起一阵不自觉的颤栗。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到他手腕上,刚想替他切脉,指尖就被握住,一只手扣合进他的指间,与他掌心相贴。
“我在濉安碰到赵长意……”他轻声说着,声音很低很低,但在两人之间已是足够。
“长意好吗?”
“好……”
“那你怎么……”
“他要成婚了,估计以后不会再回宗。”
萧莲舟道:“聚散来去,不必强求。”
“我明白,”他往他颈间埋了埋:“我只是想起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我此生所愿尽皆落空……”
萧莲舟拍拍他的脊背:“梦而已。”
“我也希望那只是一个梦。莲舟……”
“嗯。”
“这回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跟你好好的。不求你十分心思都用在我身上,只求一分待我真诚就好……”
萧莲舟静静听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声音里分明不带一丝情绪,却字字叩击在他心上。
“这一次,我不那么贪心,是不是就能如愿了,莲舟?”
萧莲舟道:“梦里,我不好么?”
谢无涯道:“你很好。待我也很好。”
“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有一日,你腻了、烦了、厌了……我宁愿你薄待我几分,让我求个长久。”
“无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至心头,萧莲舟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微微拢紧。
沉默了片刻,谢无涯又缓缓道:“如果……有朝一日,你要弃了我,不必让我知道。选一个清凉的早晨、亦或任何寻常时候,给我一杯茶,悄然了结便是。”
萧莲舟心口无端一涩:“你胡说什么?”
“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得你垂爱,何惜此身?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萧莲舟察觉腰上被系了什么,伸手一摸,却似是一个荷包。
“这叫如意袋,说是能顺心如意。荷包里有一个内袋,我在返程途中制了一味毒药放在里面,无色无味也无解药。若是遇敌,便用它杀敌。若是……”
“无涯……”萧莲舟越听越不对劲,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制毒让人毒杀自己?
谢无涯道:“这药比别的都好用,见血封喉,片刻便能尸骨尽化,我还燃了两道碎魂符在里面,死后魂魄全消,再无半点痕迹。”
萧莲舟有些失望:“你便如此不安?非要做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