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祝无时时常来照花堂打发时间,谢无涯懒得应付他,只管做自己的事,他便独自在廊下执卷观书、闲敲棋子。
而萧莲舟的信不知缘何由三日一封变成每日一封。
好几次送信的弟子进门都撞见祝无时。
谢无涯接了信,特意将送信的小弟子支使出去。他可时刻都记着跟萧莲舟的约法三章。
见祝无时在,他拿了信就要回房。
“又是莲舟的信?”
祝无时捻子盯着棋盘,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谢无涯见瞒不过,只好如实道:“……嗯。”
“这几日莲舟的信似乎不曾断过。”他郑重落下一枚白子,语气依旧平淡,“他信上都说什么?”
谢无涯道:“云泽君……问我伤势如何……每日可有练功……”
祝无时道:“道是头一回见他如此仔细。”
谢无涯心想,你若知道他信上只有两个字,断不会如此说。
“莲舟与我一同长大,”祝无时一边落子一边缓缓说起从前的事情,“从前我只觉得他性子冷淡,万事不萦于心,不过自从他把你带回来,道叫我觉得他变了不少。”
谢无涯疑惑:“性子冷淡?”
这是形容萧莲舟的词?
祝无时笑笑,问他:“那你觉得他性子如何?”
谢无涯不假思索道:“温煦亲和,平易近人。”
祝无时道:“这个答案我听过成千上万遍,几乎所有人都如此说。”
“那你为何还说他性子冷淡?”
祝无时淡淡道:“你是他的弟子,我是他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你觉得他温煦亲和、平易近人。我也这般觉得。这还不是冷淡么?”
谢无涯没明白他的逻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天性温煦亲和、平易近人,可不就是人人都这般觉得么?难不成还应该有人觉出不同来?
想到此处,谢无涯莫名记起从前床笫之间的事情,道的确跟温煦亲和、平易近人没半点关系。
不过,他认为这不过是一些个人癖好,与性子应该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像平常一样回房放了信,又嘱托送信的小弟子回话。
青霄收到山下的除邪委托,这事本来该祝无时亲去,但如今他也是有心无力,便向青霄举荐了谢无涯。
青霄一贯不喜他,虽勉强,但如今衍天宗着实无人可用,不得不同意让他去走一遭。
“委托除邪的是惮州一个张姓大户,听来人所述,应该是张家迁坟一事招惹了什么凶灵,于你来说,这当不是什么棘手之事。”
祝无时殷殷嘱托了一番,这才放他下山。
惮州在云水与出云两国交界之地,御剑半日功夫就能抵达。
如祝无时所说,这事的确并不难,谢无涯很快便替张家化解了祖坟的凶祟,虽然纳闷这张家人怎么会花重金委托衍天宗做这样的小事,但既然事毕,他也没打算多留,辞了这家人便要返宗。
张府的管家将他送出门,刚说了几句客气话,瞧见门口躺着一溜乞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立马吩咐人将他们赶走。
几个家仆举着木仗上前,一顿乱棍,打的这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个个嗷嗷直叫。
见谢无涯在跟前,管家又忙解释道:“仙君,您瞧瞧这叫什么事?前些日子,咱们府上犯晦气,请来的地仙说让布施化解,老爷那可是又施粮又施钱,半点用处也没有。还是仙君你高明,真不愧是衍天宗弟子……”
谢无涯打断他:“如今府上连粥饭也不施了?”
管家道:“这些乞丐就是游手好闲、贪得无厌,如今不施了,还日日都来门前等着,仙君,你说晦气不晦气?”
谢无涯看着他们一瘸一拐的离开,口里道:“府上殷实,想来也不缺这几碗粥。”
管家道:“仙君,可使不得。这乞丐要知道咱们府上好说话,轻易就能讨得吃食,城里的乞丐还不都围过来?那谁招架的住?”
知道他这话明摆着是不愿接济,谢无涯也没多劝。
那管家又道:“这乞丐天生就是乞丐,生来就该受饥寒交迫之苦,这就是他的命,仙君,咱们也用不着同情他们。”
见人脸色沉了沉,管家不再多说,殷切的朝他笑笑:“仙君,那您慢走。”
管家阖了大门,谢无涯见地上还趴着一个乞丐,似乎行动困难,便从阶上走下来。
这乞丐蓬头垢面,脏臭不堪,缩在一堆烂布当中。
见谢无涯朝他走过来,更是紧紧缩成一团。
“你没事吧?”谢无涯问他。
乞丐浑身哆嗦,也不答话。
谢无涯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递过去:“我身上就带了这些。”
乞丐不说话,也不伸手来接,却哆嗦的更厉害。
谢无涯蹲下来将银钱轻轻放到他面前的瓷碗里,那人还是不声不响的埋着头。
谢无涯正欲起身离开,瞥见破布底下露出的纤细脚腕,这明显不像是成年人,而且这脚趾的朝向也不太对,明明人趴在地上,怎么脚趾还朝着天上?
他再仔细去看,才发觉这人垂在地上的手臂竟也是翻折向外。
他心头一凉。
幼时,他亲见过不少人牙子跟楼里打交道,也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侃过很多他们那个行当里的隐秘。
那些年,他听的多,见的也不少。
方才那一通乱棍定是打伤了这小乞丐,所以他才动弹不得。
谢无涯问他:“你在何处落脚?我送你回去。”
小乞丐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栗,却仍伏在地上,一语不发。
谢无涯觉得兴许是自己太过唐突,吓到了他,便又道:“那我替你看看伤势。”
刚伸手,那小乞丐急忙将手缩回破布底下,含混不清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撑着身子往前爬。
他像一条没有脊椎的虫子,仅靠两臂的力量蠕动,手臂又翻折向外,形状看上去滑稽又可怖。
等人爬远,谢无涯想了想,还是悄悄跟着他。
一路跟到一处废弃的墙根底下,角落堆着脏兮兮的干草,几片破破烂烂的布,算是他栖身的地方。
旁边有个烂陶罐,似乎是为了防止漏下来的雨水浸湿地面,但下一秒小乞丐就爬到陶罐跟前,将脑袋伸进去咕嘟咕嘟喝了一通。
小乞丐喝了个饱,接着翻到旁边,没了动静。
谢无涯立在隐蔽处等了半晌,确定小乞丐睡着了,这才走过来。
他恐惊醒他,便在旁边燃了一支沉梦香,这才替他检查伤势。
新伤只是些皮肉伤,严重的却是旧伤。
他浑身骨骼尽断,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尤其四肢翻折错位,如今已经悉数长好。身上伤痕累累,疤痕重叠,舌头也缺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绞断。
谢无涯沉默了许久,要替他将四肢归位,唯一的法子就是将手脚重新折断,然后接好。
于一个乞丐来说,打断他的手脚,无异于让他等死。等手脚重新长好,能行动自如,至少也得三个多月,他不能只想着眼前这点事,还得顾忌他之后该如何生存。
想了想,他起身将沉梦香灭掉,拿了他瓷碗里的碎银子去赌坊逛了一圈,然后去药铺买了些药材,顺道带了些饭菜。
回来时间刚好。
“醒了?”
小乞丐听到声音,直往角落缩。
谢无涯将饭菜放到他面前,十分随意的在旁边坐下。
雪白的袍服登时铺在脏乱不堪的地面上。
小乞丐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谢无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跟他沟通。
“能听见我说什么吗?”
小乞丐趴在地上,看不清乱蓬蓬的头发底下到底是何种神色。
“能听见就点头。”
小乞丐缓缓点了一下头。
谢无涯松了口气,幸好他还能听见,否则,这沟通起来怕是困难重重。
谢无涯没打算细问他身上的伤缘何造成,他觉得,问这些无论是于他还是于这小乞丐而言并没什么意义。
而且无需多想,也知道这定然是一个令人不怎么舒服的故事。
“你的伤还能治,”谢无涯看着他直言不讳,“只需要将浑身骨骼全部打断,重新接好,养上一年半载,应该就能下地。但也有风险,你若是撑不住,可能就一命呜呼了。而且这一年半载,你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就算有人愿意照顾你,仰人鼻息、受委屈那也是免不得的。你治不治?”
一阵沉默。
谢无涯看着角落的人,等着他回答。
他本以为这小乞丐会考虑很久,甚至很有可能会拒绝他,没想到他直接就点了点头。
他诧异:“这么快就考虑好了?不怕我是坏人?”
小乞丐摇头。
“行,”谢无涯道,“后面的事情我会替你安排。”
小乞丐再次睁眼,已是三日之后。
他浑身疼得厉害,连眼睛也疼出了毛病,竟将自己的破烂地儿看出五颜六色。
一张脸忽然凑过来:“醒了?”
他张了张嘴,却只是含糊不清的声音。
谢无涯看着他道:“醒了就没事了。小孩子生长快,这伤估计养不了多久。”
小乞丐定定看着他。
谢无涯继续道:“这是你养伤的地方,虽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还将就。银子我已经付过了,老板娘会安排人照顾你。”
谢无涯边说,又往他床顶上塞了些银子:“每隔一个月,你就让老板娘去城里的客栈帮你取信,就说是我寄给你的。信我已经提前存放在客栈,另外还有一些银两,所以你放心,她们会很愿意帮你取信。”
小乞丐:“……”
“我跟她们说,半年之后会来接你,这是骗她们的。顶上这些银子是给你的盘缠,伤好之后,不要在此处逗留,拿着银子自去谋生。”
小乞丐始终看着他。
谢无涯又问:“你叫什么?”
小乞丐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她们若是问起,你就说你姓谢,单名一个萍字,萍水相逢的萍。名字是你昏迷之时我随口起的。”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我姓谢。”
谢无涯:“我不能在此处久留,以后的事情都看你自己造化。明白了吗?”
小乞丐看着他点了下头。
谢无涯起身:“那,我走了。”
小乞丐看着他出门,谢无涯从楼里出来,兀自立了立,这才抬脚离去。
还没出城,半路就有人将他拦下,来人正当壮年,身型挺拔,虽然衣着朴实,但难掩行止间的气势。
“敢问阁下可是来自衍天宗?”
谢无涯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模样有些眼熟,但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谢无涯:“阁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