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下了场雨,道是消了连日来的暑热,谢无涯洗了个澡,从内室出来就听见门外哼哼唧唧的声音。
打开一看,却是兰玉的小白狸,不知在哪滚了一身泥浆,狼狈的快看不出本来模样。谢无涯不由分说顺手给它洗了洗,然后拿毛巾把它擦干,扔到床上。
小白狸缩在被子里,怯怯的看着他坐在床边擦着还在滴水的湿发。
“阿玉这个没良心的,自己去了妖界,却把你丢在这,等他回来,我帮你好好质问质问。”
小白狸从被子里钻出来,轻轻咬住他的袍子,谢无涯一把将它抱进怀里,又拿毛巾上上下下擦了一遍。
“这都去了快十天,还没回来。不就找棵树剖灵丹吗?这么费劲。要说那地方只是跟妖界接壤,还没到妖界呢,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危险才是。”
谢无涯边擦边自言自语。
“那片林子里精怪道是多,不过都是些不经打的小角色。以阿玉的身手,就是小菜一碟。”
“也不知你在哪弄这一身泥,多埋汰,阿玉可不喜欢你这么埋汰的小东西……”
“……”
絮絮念叨了几句,谢无涯将擦干的小白狸扔到旁边的睡塌上,然后熄了灯,钻进被子躺下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一直在下,声音在他耳中由清晰到模糊……
一阵冷风吹来,谢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伸手想去抓被子,却摸到什么东西扎自己的手。
陌生的触感让他不得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片陌生的树林里。
他正狐疑这是什么地方,便是一阵令人晕眩的地动山摇。
他赶紧爬起来四下察看,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也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后,这才小心翼翼靠过去。
他躲在树丛后,轻轻拨开一条缝,只见一个白衣修士正在同两条桶粗的碧青巨蟒缠斗。
那修士挺拔颀长,身如修竹,若非一头显眼的银发,看背影,当真有几分萧莲舟的影子。
此时,他明显已经落了下风。那两条巨蟒左右夹攻,他招架吃力,已经生受了好几击。
若再这样纠缠下去,别说除妖,只怕小命难保。
谢无涯将形势看的一清二楚,同为修士,岂有冷眼旁观的道理?
他压下对蛇类的恐惧,从地上拣了几块石头,瞅准机会,趁它们都攻向那白衣修士时,将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其中一条巨蟒。
巨蟒身上的碧青鳞片坚如岩石,石头对它无法造成任何伤害。谢无涯便将石头朝它们头上砸去。
尽管伤害不大,但足以吸引注意力。
果然,在他接连三块石头砸向同一条巨蟒的脑袋后,它长尾一摆,登时调转头就朝他袭来。
谢无涯一惊,拔腿就跑。
这巨蟒身躯庞大,但移动速度却极快,他还没有跑出去五六米远,就被蛇尾拦腰缠住,当时便呼吸困难。
这滑腻腻的身躯缠裹着他,他又惊恐又恶心,不住拿缠着铁链的右手狠狠击打蛇腹。
巨蟒躁动不已,缠裹着他在原地横冲直撞。
谢无涯不敢有丝毫放松,不停攻击它柔软的腹部。
直到自己腰上一松落到地上,他顾不得多想,爬起来就跑,巨蟒被他彻底激怒,张着大口朝他袭来,打算直接将他吞吃入腹。
谢无涯边跑边瞅准前面一棵粗壮高大的树,借着奔跑的助力,一跃抓住树枝,然后连蹬带爬的爬到高处的树杈上。
巨蟒够不着他,转而便用身子砸向树干。
谢无涯被摇的七荤八素。
他心道:“若再这样下去,不等这树干被它折断,他迟早也得跌下去落入蛇腹。得想个法子才是。”
摸到腕上的铁链,他随即有了主意。
趁这巨蟒还在对他栖身的树干施力,他瞅准机会,找准角度,从树杈上一跃跳到巨蟒身上,顺势用铁链缠住蛇头,借着落地的力量直接将巨蟒扳倒在地。两条腿随即缠上去,闭上眼睛将它死死勒住。
巨蟒被袭击,挣扎的动静之大。猩红的信子不停喷吐,巨大的身躯在地上左右摇摆,蛇头抵在他胸膛上乱撞,撞的他胸腔欲碎,发出的嘶嘶声更是让他毛骨悚然。
可他丝毫也不敢放松,两手死死勒住铁链,直到巨蟒重重砸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他手上仍不敢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巨蟒早已没了动静。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怀里死不瞑目的蛇头,他一个激灵将它踢出去老远,然后爬起来,返回方才的地方。
另一条巨蟒也已被斩杀在地,他的视线在地上搜寻,很快,就发现倒在地上的身影。
他快步过去将人扶起来,才发现这人五官轮廓也有几分神似萧莲舟。不过细看,又不太像。这人眉眼英朗,五官深邃,跟萧莲舟的柔和轮廓截然不同。
谢无涯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见人身上伤的不轻,他赶紧将人背起来,好在附近就有一个山洞,他便先将人安置在此处,就着附近能找到的草药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一直昏睡到夜里,那人才迷迷糊糊转醒。
“你醒了?”
谢无涯坐在火堆跟前正在烤一只冒油的山鸡。
他这样的人,适应能力极强,在哪都能活。
人看看他,眼底都是迷惑和茫然。
谢无涯转了转手上的山鸡,让它受热均匀:“忘了?你白日跟两条巨蟒缠斗,我刚好遇见,救了你一命。”
他不是吝于施恩的人,也不是羞于对这种事闭口不提的人。
这救命之恩便是救命之恩,当然得提。
那人听了,仍只是靠坐在角落看着他,也没有其他的表示。
谢无涯朝人打量了一番,这人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样。老实说,他当真生的十分好看。这是他继萧莲舟之后,第二次觉得一个人好看。
而且是跟萧莲舟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萧莲舟是那种温煦到骨子里的气质,以至于他的五官轮廓也都柔和的像是蒙着一层光晕,连带目光都如水一般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而这个人不是。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眼神清冷的就像藏了一座冰山,仿若无边万年也化不开半分。不光气质如此,就连肌肤也冷白如玉,那些留在身上的伤口就像一块美玉生了裂痕般叫人惋惜。
此刻,他靠坐在墙角,衣襟微微敞开,很容易就能看见他精致的锁骨,甚至连他锁骨上有一枚小小的红痣也能瞥见。
见谢无涯一直盯着他看,那人似是觉得不自在,便试图起身。
谢无涯拦住他:“别乱动,你中了蛇毒,起码得三个时辰后才能行动自如。”
那人试了几次,果然无法起身,又才坐回去。
谢无涯看看他,主动与他攀谈:“你是哪家的修士?怎么会一个人在这?”
那修士却并不答话。
谢无涯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看着他,还是没应。
谢无涯心想,这人莫不是哑巴?
“你……不能说话?”
人一直沉默着,谢无涯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开口,由此,他确定,这人八成是个哑巴。
山鸡烤好了,他毫不吝啬的扯下一大只鸡腿递给他:“来,尝尝。”
那人看看他,犹豫着接了过来。
谢无涯坐回到火堆边上,看人小口吃着,颇觉得欣慰。
歇了一夜,第二天,那人不仅精神好了许多,也能行动自如。
谢无涯便问他:“我要回衍天宗,你要去何处?”
那人想了想,用木棍在地上写了个“北”字。
“你要往北?”谢无涯一琢磨,“那我们顺路啊。”
两人一路同行,穿山涉河,行了半月终于到达衍天宗地界。
一路上,这人虽然不能言语,但谢无涯觉得与他相处起来十分自在,犹如故人一般。
知道他要回衍天宗,那人特意绕远将他送到山脚下。
“多谢兄台,我这就到了。”谢无涯同他辞行。
那人颔首,浅色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离别感伤。
谢无涯也觉得颇为不舍:“我第一眼看见兄台,便觉得兄台很像我一个朋友。”
那人眼中微动。
谢无涯道:“兄台可识得云泽君?”
闻言,那人眼中霎时黯然。
见人没有反应,谢无涯只好自说自话:“许是我错觉,总觉得你跟云泽君有几分神似……嗐,扯远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台,今后你一人独行,万事小心。”
那人只是看着他。
“告辞。”
谢无涯转身离去。天上突然有闷雷滚过,似乎是要落雨。想到离山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不禁加快脚步。
走了几步,记起身后那人,不知他有没有雨具。谁知甫一回头,却瞧见一条青光巨蟒正张着血盆大口将那人吞吃入腹……
“!”
谢无涯猛地惊醒,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竹舍里。
他从方才的梦魇中慢慢恢复神志,然后掀开被子爬起来,拿手使劲搓了搓脸。
怎么做噩梦了?他想。
发呆了半晌,这才起身将袍子套上,记起小白狸,左看右看却不见那小家伙的影子。
想来是自己离开了。他也没太在意。
收拾好,便拿起簿子去灵圃察看灵植。
不曾想,接连三天,他都被同一个噩梦惊醒。
同样的青光大蟒,同样的白发男人,还有最后同样令人惊心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