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他以为那日之后,他便能醒转,没想到这幻境惑他至深,至今仍陷于此。
谢无涯笑道:“我这人最喜欢看戏跟凑热闹,哪能不来?再说,云泽君的婚事,”他刻意加重了“云泽君”三字,“我岂有不到之理?”
兰玉明显蹙了一下眉头,这让他不禁想起他昏迷期间,梦呓的都是这个人。所以,他也就莫名成了“云泽君”。
“你跟莲……与我……”他想问些什么,当然是想问他自己。但他问不出口。这一刻突然从心底涌出的某些东西甚至在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再问出口了。
“与你什么?”
“没什么。”他看着他,陡然泄气了。就像他原本还抓着一丝什么,突然就全都松开了。
他已经逾矩太多,纵容自己太过,这场梦道是叫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也坚定了他出发之前所没有坚定的东西。
“有几件事,与你在此做个交托。”他定了定神,将心底最强烈的想法压下去,正色道。
谢无涯有些玩世不恭:“你说。”
“成婚以后,林府会举家迁往安州城。”
“好事。”
“学堂的事,我已请辞。”
“钱少事多离家远,早该辞了。”
“若无意外,以后应该都不会再回来。”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回去变卖院子,带着阿潇阿苑同你一道去安州?”
兰玉噎住,这人怎么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并非此意,”他只好一字一句解释,“你伤势已好,我也成家,当各奔前程才是。”
他从来就生活在一个说一不二的地方,任何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便犹如铁板钉钉,字字清楚,也字字不改。
他习惯了,所以他话不多。
谢无涯却没从这无比郑重的金口玉言里听出什么额外的意思,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唉,他这小师弟真是呆的叫人心疼。
这苍白无力毫无说服力的言语,木然呆滞的眼神,明眼人一看便知今日这场戏不情不愿,他好奇,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谢无涯决定给他捋捋:“你的意思是,你成亲了,所以我就得离开?”
兰玉点头。
谢无涯反问他:“我们一起住不好吗?我又不碍着你们。”
兰玉的神情像是听到什么振聋发聩的天方夜谭。
谢无涯继续道:“就算成了婚,难道一定要断了来往?”
兰玉有些慌:“你……在胡言什么?”
“我没胡言,反正你去哪我便去哪。”
这下把兰玉给弄不会了,事情的发展似乎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兰玉:“……”
谢无涯又开始感叹:“不过,你若真要离我而去,我也没办法。想我一个瞎子,又缺了胳膊,还带着两个稚童,一日三餐尚且不能自理,如今又生着重病,又如何能拖累你?你照顾我一年有余,已是仁至义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谢无涯故意掩嘴重咳,兰玉蹙眉,转身进去拿了件大红色遍绣金丝海棠的披风给他罩上,又扶他在旁边石凳上坐下。
谢无涯有气无力:“多谢……”
林氏紧接着跟了出来,见兰玉正忙着照顾谢无涯,脸色登时沉了沉,不过笑意依旧浮着:“小叔来了……小叔这是怎么了?”
谢无涯抬眼望着来人:“老毛病……咳咳咳咳!!!”
兰玉忙替他轻抚胸口顺气。
林氏给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立马心领神会,上前道:“先生,吉时快到了,外面宾客都已到齐,不如让这位公子留在内院休息,咱们是不是……”
兰玉见谢无涯这副虚弱模样,哪里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正犹豫不决,谢无涯抓住他的手,虚弱道:“去吧……别误了时辰……以后这样的时候恐多了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咳咳……”
兰玉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林氏忙道:“先生,吉时就要到了,错过了这次良辰吉日,下回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这婚事我与先生盼了许久,难道先生要让长久以来的准备付诸东流吗?”
林氏的话似乎点醒了他,他轻轻推开谢无涯,语气又冷淡起来:“你身子弱,就在此处歇着。”
“……”
林氏将手中的喜带递了过去,兰玉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另一头。
谢无涯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刚要起身拦他,管事突然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谢无涯刚要甩开他,谁知这管事手心忽然生出无数黑色触手,瞬间将他整个裹住,让他动弹不得、言语不能。
兰玉走到转角处,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管事就立在谢无涯身侧,他浑身缠满沸腾汹涌的黑色触手,但兰玉似乎完全察觉不到,顿了顿,转身同林氏消失在墙角……
谢无涯挣扎了几下,身上缠裹的黑气像沼泽烂泥一般浓厚粘稠。
见兰玉离开,管事立马换了另一副面孔,此刻他看谢无涯的眼光跟前院的宾客无甚两样,忽然,这管事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无数黑气如黑蛇般向她汹涌而来……
“!”
谢无涯猛然惊醒,浑身肌肉因紧张而收缩颤动。他胸膛起伏急促,好半天才发现自己竟是张嘴呼吸……
从极度黑暗醒转之后,眼睛习惯性去寻找光亮,他偏头看向窗外,皓月当空,一览无遗,但不知怎的,这月亮却叫他看出一股凉意。
直到凉风灌进来,他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梦中的情形实在太过真切,以至于他再三确定自己此刻的确身在苍梧峰后仍旧有些不安。
他起身走到门外,看着院子里月色下影影绰绰的黑影,心下仍无法平静。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右手,灵活自如。
是梦吗?
他问自己。
应该是吧。
除了梦,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