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道:“公子该劝姜太守早些囤粮,布设城防,荆江还有千千万万个陶庚。陆灵远想借此机会,将宋氏在荆州的基业连根拔起。”
“你不是怨恨宋氏么?为何还要告诉我?”
岁宁支着下巴,眨眼沉思:“兴许是因为——我觉得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吧,所以才会在乎我这样的庶民。”
宋聿很想告诉她,其实她想错了。他亦是有所图谋而已。
世间没有权贵会这般慈悲,大发善心之人守不住权势与富贵。
可是望着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蜡烛火苗在她瞳孔中攒动,他便不忍心将实话宣之于口了。
岁宁又说:“许久不曾有过丰年了,不是因为天灾,便是毁于人祸。我不想见陆氏的铁骑踏平安陆城的稻海,不想见它变成我的故土那般……”
“这些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事。明面上,不会有一个家族愿同他拼得鱼死网破。”宋聿静默了片刻,说道,“但我答应你会守住武昌,保住安陆,好么?至于流民反叛的事,外祖会去和江州刺史谈。”
“此外,我还有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
“我要你留下。”
岁宁抬眸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如此,我才能确保你不会重新站在陆氏那边,毕竟你不是第一次坑害我了。”他是这样解释的。
“好。”话音落下的间隙,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若能还荆江一片净土,让她一辈子留在安陆城种田钓鱼她也乐意啊。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了。
宋聿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在摇曳的烛火中,平静又柔和。他垂眸轻笑:“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别的?
岁宁瞬间明了,原来他还想听些好听的真话,可惜没有。不过好听的假话她倒是可以说很多。
于是她说:“我还欠公子一件事,公子可想好了,要我做什么?”
“没想好。”他平淡道,“难为你这般不信守承诺,却还记得此事。”
听他这般挖苦自己,想来他对当年被欺骗感情一事,颇有怨言。
烛影如彩墨般描摹着他的眉目,如同蒙了尘埃,再不复往日神情。从前他不经世事之时,岁宁可以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如今不能了。
两厢对视,长久静默之时,冰凉的手指攀爬上他的手背,隔着轻薄的衣料,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不曾握刀剑,也不曾染伤,可从今往后得替她拿起刀剑了。
眼睫微微垂下,宋聿茫然地看着她,却并未收回手。
她有意无意又将手腕攥紧了些,细语温吞:“谢谢公子为我留一处栖息之所,从前是,如今亦是。”
于是下一刻那茫然的双目漾出了笑意。
岁宁知道他想听什么。
那是榴花如火的熏夏,也是五月初五的浴兰时节。
整座宅院都浸在清淡的艾蒿香中,婢子们在院中织五彩缕,仆役在往院子的??各个角落撒上雄黄酒,厨下亦忙着包角黍。
林老夫人非要拉岁宁一并在门户上悬艾草。幸好姜夫人与她母亲生得不像,不然岁宁是半分耐性也无。
老夫人还亲自挑拣了一条编好的五色长命缕,系在岁宁的手臂上,一面还絮絮念叨着:“辟兵及鬼,无灾无病。”
岁宁难为情地问:“这不是……给孩童系的吗?”
林老夫人笑道:“你不就是孩子吗?”
岁宁羞赧得偏过头去,好吧,在老人面前,姑且算是个孩子。胜在五彩辟战乱的寓意不错,岁宁便将它留下了。
老夫人轻拍着她的手背,和蔼道:“谢谢你照顾绍君了,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才好。”
岁宁唇角微微牵动,却没说话。
一位老人同她说长命百岁,有些奇怪。
“绍君还同我说啊,你从前上净山寺替他求平安符,是沿着山阶一步步叩首上去的,世间怎么会有你这般好的女郎啊。”
宋公子刚来,听了外祖母这番话,转头就走了。
她这才清楚了,林老夫人待她的亲切从何而生。岁宁有些想笑,她很想说,我是被你的好女儿逼着去的。
今日岁宁悠闲地坐在院中吃角黍,听林老夫人细说着宋聿的经年往事,从牙牙学语到把荆州掀得地覆天翻,无非是把他的底全揭了一遍。
唯独少了七岁到十一岁这四个年头。
不过那四年的故事,岁宁早从栖春居的周道长口中听过了。至此,才凑齐了他人生完整的二十一年。
十七岁时避居常青院,而今借宋氏与姜氏的势在荆江一带占有一席之地,其间不过短短四年。
不得不说,那位周道长,赌对了。
世人啊,总是在失去中成长的。
听宋聿说起过,如今周道长也在安陆城,只是半个月以来,岁宁都不曾见过他。
白日里听林老夫人言笑,岁宁也陪她饮了几杯菖蒲酒,倒忘了自己月事就在这几日。
她是傍晚察觉自己身子不对劲的,连饭食都未用,便独自回房歇息了。
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岁宁蜷在锦衾里,冷汗将中衣都沁透。浑身都冰冷得刺痛,痛得她想把五脏六腑都掏出去,连喘息都只能小心翼翼。
她想到了陆灵远曾灌她喝下的那碗汤药。
那时怎会天真地以为,那心如豺狼的人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