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文书,略过他行至窗前,见悬着一对平安符,其下系上了新的玉环。清风吹拂,撞玉声鸣。其中一枚晒得褪了色,岁宁尚记得这件旧物。
“既有人替公子求来了新的平安符,从前那个早已陈旧,扔了吧。”她轻声开口,声音却沙哑了。
“什么别人求的?”宋聿快步走了过来,难掩不满地宣泄,“那是我去求的,替你求的!”
“原来如此。”岁宁怔愣少时,却又归于平静。
“原来我这样一个骗子,也值得公子的诚心叩首啊。”
宋聿神色淡然,“不值。我自然是走上去的。”
岁宁略略偏过脸来,总觉春风迷了眼,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瞧不清了。岁宁伸出手,不顾他阻拦扯下了抹额,再遮不住他额上的新伤。
“假话。”
宋聿拂开她的手,背过身去,低声道:“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因何对我有愧?”
“你那么恨权贵,那么恨宋氏,我总该做些什么......”
“债不能消,恨不能泯,公子又代他们愧疚什么?”
宋聿扯过她手中的抹额,重新系回头上,苦笑道:“那便当我年少痴傻,不必管我做了什么。”
“我今日在宋府待得够久了......”
宋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将那份文书交到她手中,“我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了。”
“岁宁,你可愿意留下?”
“一辈子躲在你身后,一辈子藏在常青院里吗?我不愿如此。”岁宁后退了一步,“再者,我与公子所求之物,终究是不同的。”
“你所求何物?”
她始终逃避这个问题,“同样的话,公子问了许多遍了。”
“你害怕陆宣发难?”
“无论是在战场还是闾里,我都敬重他。”岁宁矢口否认,“比起陆延生,公子更应忌惮的,是陆灵远。”
宋聿蓦地笑了,“这便把你的主家给卖了?”
岁宁较真道:“早在三年前,我就没有主人了。”
“那么你,为何不去寻当初的天地自由?反而为陆宣卖命?”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人,透过窗棂,飘向更远的栖霞山,怅然道:“尘世如牢笼,世间人情皆是枷锁。官吏为虎作伥,流寇烧杀抢掠,饥民易子而食,哪还寻得到安宁乡?”
她望着远山,而身后之人在看她。
背负了多年心计的青年又登时释怀,原来她心中所求一直未变。
“会有的。总会寻到的。”
宋聿从书架上取了部《诗经》来,翻至扉页,其中夹了张字迹密密麻麻的发黄纸页。
其上的钤印让岁宁一眼认出那是一纸典奴契,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她是被杨氏转手卖到宋府的。
只听他云淡风轻道了句:“瞧瞧,你从前的主子当真狠心,卖的还是死契。”
岁宁却摇头,“我从前的主子,是个极好的人。”
宋聿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得你的赞誉,连我都比之不及?”
她依旧是摇头,不愿回答。
可岁宁没听到他威胁的话语,下一刻便见他就着烛火将那典奴契烧了个干净。
“从此,便借着历阳陈氏女公子的身份,做你想做之事吧。”
岁宁望着火中余烬,无言之中,怔怔淌下几滴泪来。
不过是他顺手而为之的施舍,宋聿低头看她泪眼婆娑,忍不住笑道:“陆宣知不知晓他的谋士动不动就哭?”
欲走之人留不住,该走之人留不得。
旧年未能说出的赠别之言,时至今日才道出口。
他取下了悬于窗前的一对平安符,收入锦匣,低眉说道:“我明日便要去往荆州了,日后重逢,断不会因你再手下留情。”
徐府的新丧还不到半年,徐氏二公子徐晔,便又续娶了新夫人。
丧妻的是徐晔,守丧的却是陆宣。那个冬日他戍守在边地,连为故人奔丧吊唁的机会都没有。
一时间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岁宁得了文书交给陆宣,后者瞧都未瞧一眼,便随手搁在桌上。
“二公子今日又饮酒了?”
陆宣道:“徐晔取了新夫人,便上徐府喝了几杯。”
岁宁怔了少时,问道:“徐晔的夫人,不是杨氏的女公子吗?”
陆宣苦笑着,“原来你也知晓啊,你也还记得她。”
“嗯。”岁宁点点头,“他二人和离了么?”
陆宣垂着头,过了半晌才低声吐出一句话来:“她去了,去年冬日去的。”
未等岁宁想明白,他又摔了酒坛,怒骂道:“该杀的徐晔,老子求而不得的人,他竟是半点也不珍惜。”
他今日醉得彻底,才将心底的话宣泄出口。
岁宁终于懂得了,当年陆宣的目光为何会落于一个流民身上,原是透过她,看到了故人的影子。而那位故人,恰好是岁宁的昔日旧主,杨氏的女公子杨絮。
可世人不记得那位惊才绝艳的女郎了,她死后所背负的,唯有一个善妒的骂名。
岁宁蹲在陆宣身侧,一字一句狠戾地说道:“是啊,此等负心之人,二公子可千万别放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