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下位者,胆敢站出来公然驳斥的,早已被一剑抹喉了,如同一只被放了血的禽,倒在地上挣扎着,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满地。
岁宁偏过头去,以袖掩面,不忍去看那副惨状。
宋聿厉声道:“今日诸君不愿与你合谋,便要将人杀尽吗?”
陶庚摔杯喝道:“既要功成,岂能不沾血?将相神仙,也由凡人做①,纵是杀尽又如何?”
宋聿方要起身离席,身后一把冷刃瞬间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又被摁着坐回席上。
岁宁替他长叹了口气,真希望他此刻能少说几句。
俯仰之间,已是剑拔弩张,气氛焦灼,岁宁忙起身出来解围。
陆宣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低声安抚道:“何钧很快就到,你别着急。”
岁宁侧目看他,小声回道:“我只拖住他,不能再由着他杀人了。”
说罢,便不顾他的阻拦,孤身走去场中,朝主位上的中年将领盈盈施了一礼。
“陶将军,我家公子说了,愿劝说陆氏一并归顺您,妾愿代他敬您一杯。”
陶庚眯着眼打量她,吩咐道:“上前来。”
岁宁缓步走上前去,低眉顺眼地为他捧上酒盏,柔声道:“陆氏,愿助将军功成。”
陶庚地视线却只落在她的面庞,此般柔情,令人禁不住去探究她面纱下的红妆,薄衫下的婀娜。
“陶将军,妾的容颜,只有我家公子见得。”岁宁拦住了他,乌睫垂下,细声细气道,“将军连妾敬的酒都不愿喝,又何谈一睹妾的真容?”
陶庚的目光在她那殷红的蔻丹上停留片刻,质问道:“酒里,不会掺了什么毒吧?”
岁宁眸光微怔,又含笑道:“怎会?”
她偷瞄了一眼席间,她那素来镇定自若的上司差点被她的擅作主张气得晕厥过去,至于另一位宋公子,只垂着眸,一言不发。自己好心拖延保他性命,他却连装模作样也不肯,就差把“慷慨赴死”四字写在脸上了。
只是陶庚迟迟未接过她手中的酒盏,岁宁便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哀怨道:“公子有意投诚,将军却有所怀疑,倒是让妾寒心了。”
她喝下毒酒的那一瞬,陆宣的瞳孔皱缩,她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陶庚捋着胡须笑道,“是老夫之过,美人可否再为我斟一杯?”
岁宁便又恭恭敬敬地为他斟满酒,趁着他饮酒的间隙,一柄狭刀自袖中而出,抵住了他的咽喉。
“陶将军。”她冷声威胁道,“让你的人退下。”
手中酒碗落了地,陶庚却不以为意,只道了句“妇人把戏”,便直接用手去挡刀。刀锋划过他的手背,只留下一道不痛不痒的血痕。
陶庚折了她的手腕,狭刀落在地上,一路滚到了台阶之下。他掐住这女子的脖子,将她抵在屏风前,仅凭着武将的蛮力,一只手便足以捏死她。
陆宣欲上前帮她,却被陶庚的部下押着,不容半分动作。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制于人,兵行险招,也不该是这么个险法。
可她染血的嘴角遽然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颤声道:“将军您......这手......是怎么了?”
陶庚顺势看向手背上的伤口,黑色的血液顺着经脉一路蜿蜒至袖口,整条手臂不受控制地失力、颤抖起来。
“阴司伎俩!”陶庚怒骂着,欲直接掐死她,可他登时卸了力,整个人向后仰去,扶住了身后案几才勉强稳住身形,岁宁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忘了同您说了,刀上有毒啊......”岁宁抚着胸口,待气息渐渐缓和,她又捡了地上的狭刀,架在陶庚脖子上,威胁道,“放了一众宾客,我便给你解药。不然——陶将军便要陪诸子命丧黄泉了。”
陶庚冷哼道:“就算杀了我,你们也出不了武陵地界。”
岁宁道:“你还有一盏茶的世间,可以考虑。”
陶庚紧闭着眼,一阵思量,最后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退下。”
部下得了令,纷纷收剑入鞘,退到了院外。岁宁便也从袖中掏出个小药瓶丢给他。
陶庚刚服了药,却又开始放狠话:“只要你还在武陵一日,我定不会放过你!”
“哎——”岁宁方走了几步,又突然回首,笑道,“我怎么忘了?酒里的毒有解药,可刀上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你——”陶庚抬手指着她,额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却再未能吐出一个字来。最终急火攻心,吐血而亡。
“叛贼陶庚已伏诛,尔等还不退下?”女子站在台阶之上,晚风卷起她凌乱的青丝与轻柔的衣袂,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不那么真实。
她的身上,有和陆宣如出一辙的疯狂。
直至何钧领着兵冲进前院,岁宁才得以些许松懈,弃掉了手中淬毒的刀刃。腹中绞痛,喉中血腥之气翻涌,她踉跄了几步,呕出一口毒血来。如朱砂般的血渍,浸透轻纱,沿着绫罗的锦衣缓缓渗透,衣襟染红一片。泣血之态,又将方才的胆识与坚韧撕裂开来。
“岁宁!”陆宣快步上前,迎着那摇摇欲坠的身躯,稳稳当当接了个满怀。
“还撑得住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都说了,何钧很快就到,你又何必如此?”
是啊,她本不必如此,可那时她真的害怕,害怕那人死了。
岁宁靠着他的肩,淡淡笑道:“我替公子立下大功一件,回了建康,可莫亏待了我。”
陆宣把她抱在怀里,轻声道:“财帛美名都归你......功劳也是你的,没人会同你抢。”
谁人都不曾料想,此女子竟有如此胆识,为了蒙蔽陶庚,愿以身试险,亲自喝下那杯毒酒。
宋聿也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个女子衣襟染血,不省人事地倒在陆宣怀里的时候,竟会觉得这一幕有些扎眼。
此一日后,她的声名大噪。没人记得那个曾经低声下气的女奴了,世人皆传,陆氏二公子身旁,有一位名动荆州与京师的女子谋士。
①这句话参考自吴敬梓《儒林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