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沉静坐着,神色嵬然不动,只淡淡道:“去将庄岩请过来吧。”
未几,侍从携庄岩进门来。庄岩打量着眼前这副陌生的面孔,局促不安地询问道:“敢问公子尊姓?何故遣小人前来?”
那人双手抚于弦上,待弦音止息,才抬眼看向庄岩,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开口便是:“方才陆氏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听到此人也是为临邛白盐一事而来,庄岩反倒松了口气,他回道:“陆氏只派了个女人来谈,这不是牝鸡司晨嘛......纵是他们给了比别人多一成的让利,小人也没答应......”
宋聿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巴东的白盐运输,走荆南的商道,宋氏愿让利三成。”
初秋,陆府庭院中的玉兰开了第二季。知了倦了,清风抹去蝉鸣。
镂花窗前的竹帘卷起,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进室内,岁宁懒洋洋地倚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笔,却未蘸墨,还未想好要书写什么。她眉目间挂着淡淡的愁容,抬眼向庭中眺去,恰见那身着玄色大氅的青年男子立在院门口,与她遥遥对望,又缓步走近。
许是归程匆忙,他今日未顾得上饰铅华,却依旧唇如朱点,眉如墨画,是这满庭芝兰玉树中最浓重的一笔墨色。
她的视线在陆宣身上驻留了片刻,又悄然收回。随手取了件薄衫披在身上,起身去庭中迎他。
踩着满地的落花轻响,一步步走向他,岁宁率先开口道:“二公子舟车劳顿,怎么不先回去歇息,反而到我这儿来了?”
“听人说你几日愁眉不展,我倒是好奇,是谁惹得你沦落成这般模样?”陆宣唇角的笑意淡淡,却掩不住眼中的疲惫之色。
“公子吩咐我的事,没谈拢。”岁宁话语惆怅,面色僝僽,最后又抬眸望向他,轻叹了口气,“庄岩不愿同我一个女子谈。”
原是这事,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陆宣含笑道:“那有何妨?怕我责罚于你?”
她摇摇头,无奈道,“总归还是办砸了,二公子可会怨我?”
“我自然不会怨你。”陆宣宽慰着她,又转而问道,“至于庄岩,他将盐业的监权给了谁?”
“宋氏。”
他稍显诧异,问道:“宋氏素来名不见经传,这份美差怎会落到他们手里?”
是啊,宋氏从不轻易显山露水,谁料想它的根基竟深得无法连根拔起。
陆宣如何能容忍这份盐利流入旁人手中呢?这才是岁宁所担心的,搞不好,到头来她还得代陆宣去同宋氏交涉。
陆宣从未主动问起她的过往,更不知宋氏也算是她的半个旧主。
岁宁直言道:“宋氏父祖一辈在蜀地盐业,荆州茶业早有根基,手中捏着两条商道关隘,宋家同沿途的士族也多是两代的姻亲了。”
“他纵揽得下这份差事,也得有能耐办好才行。”陆宣不以为意,倒像是早有考量。
岁宁遂问道:“二公子莫不是要在商道上给他使些绊子?”
“荆州贼寇众多,怎能说是我做的?”陆宣轻声笑道,“倒是你,莫要因这些小事苦恼才好。”
岁宁忍下愁绪,如蜻蜓点水般略略勾了勾嘴角,她又说,“还有一事令我烦忧呢。”
“何事?且说来。”
“你那好弟弟,陆零茂,前几日又上揽月坊去,同庄岩赌输了九百两。难为我亲自去抓他回来,真是赔钱丢人两不误。”岁宁忍不住埋怨道,“这次,可别轻易放过他了。”
“自然听你的。”陆宣低头看她愁眉深锁,询问道,“你说别放过谁?陆宛?庄岩?”
还是宋氏?
听了他这话,她眉目间的笑意才渐渐明朗。
早年,陆宣带她回到建康,回到陆府,那时他说,自己手边缺一把趁手的刀刃。如今,倒是心甘情愿地给她当刀使,却浑然不自知。
八月,秋茶采摘正当时。荆州茶叶,当属夷陵所产茗茶最佳。
岁宁此前不曾踏入过荆州地界,这一次随陆宣去往夷陵,竟是为了亲眼目睹宋氏阴沟里翻船。
也算不上是旁观,毕竟——宋氏的运茶的商船,是她亲自弄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