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一支簪,竟这般高兴
建安十九年,春二月,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天地之间尽是一派万物复苏之景,而从入了二月起,天气也已开始慢慢回温,虽是如此,可却还是有未褪冬寒的踪跡,整日刮着那冰冷刺骨的寒风,阵阵沁心,教人全身一瞬便布满密密麻麻的凉。
京城之中,百姓、官员们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整日皆过着为生计奔波劳累的日子,除了他们各自的担任所职的休沐之日以外,便没什么可休息之日了,但有些人连可休息之日皆不会放过,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赴班[1],就比如,还未恢复官职,只是解除了禁足、重返课堂的任关山,这几旬,她除上课与食膳以外,硬是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要么便是伏在案前处理公务、研究复活之术,要么便是閲览古籍,寻以各路秘术增之修为,再要么便是观以朝堂动荡,为那小世子规划接下来的官道,此般之状维持甚久,直至某日。
这日晚,戌时一刻,阁外按时响起了阵阵爆竹与烟花之声,漆黑的天只那一刹便被烟花染得五颜六色,从屋内窗间远远望去,倒也算得是别具一格的一副美景,此刻,任关山正如以往那般,盘腿坐于案前,握着情报处理公务。
今个儿好似是上元佳节,丰都全城解禁不说,文武百官还放了半日予告,各自回家同亲人过节,她亦是其中之一。
不过,任关山与他们不同,她没有亲人,更没有家,此等佳节陪伴她的,只有阿姊的尸体、一盏从亮至暗的油灯,及无穷无尽的公务与夜,但今夜有所不同,她的屋内多了一人,那便是从宫中赶来的商昇,她立于案几一侧,以必恭必敬[2]之态为案前之人作着关于朝廷的告禀。
她道:“回阁主,据属下观察打探的这几月朝堂的分割变动来看,朝廷从中央集权裂为了了三方势力,一方是以十几载前随孙渊一同开国、誓死追随他的旧党为主,以家眷宗亲为辅的皇帝党,其中较为根深本固的党羽约摸有十几个族氏,上至国之左右相道的孤独氏与东方氏,下至中央大理寺卿安氏,更有长公主府沈氏及护国将军公孙氏于中;一方是以赵太后为主,宋昭仪与太子为辅的太后党,其势力亦不容小觑,而太后党之中的党羽族氏,同皇帝党庶几,也有十几个族氏,有太尉杨氏,有奉常[3]李氏,还有尚书林氏,余下的便以东宫混之;最后一方,便是一代沧浪卫统领任戈任大人带领的三卫,党羽势力相比前二方不算得多,皆是军部兵部之人,少数的政客还是属下这几载拉拢过来的,且是寒门子弟,若要近中央之人的身,至少要教世子殿下坐上正三品的位置才可……”
任关山边听边处理公务,待她道完,她方才嗯了声,耳边还充斥着爆竹与烟花之声,喧闹异常。
随后不久,她又问:“那依你对朝堂局势所知,觉应如何,他现如今没什么突出成绩,朝堂之上可谓是人才辈出,他这类之人更是多如牛毛,且,这小废物做事在我瞧来,太过迂腐墨守成规,更不懂变通,又该如何快速升上去矣?”
谢知韫任职距如今已有半载有余了,可成绩却不怎么样,同他一起的状元郎、低他一等的探花皆已走出了翰林院,一个入了内阁做上了待读,一个入了宗人府当了个经历,而谢知韫却还未从翰林院出去,甚至只是从正七品编修升到了从六品修撰,任关山对此颇为不满,却因官职的约束干涉不了太多,即便制定了详细完整的定计,但他脑子跟不上,全是白搭。
商昇默然几息,似是在思忖着此事,随后,思忖到那破解之法后,便对其道: “回阁主,若要教世子殿下快速升官,只有三个法子,其一,走与任戈阁主一样的路,于陛下跟前立功,若可教陛下得以利益最大之,且出类拔萃,便可同任戈阁主一般,特例升官,不过以世子殿下目前在朝堂上状况瞧着,并不乐观,因东澧皇室对边陲部落的心高气傲、轻蔑渺视的态度与世子殿下的北疆质子身份,本就极易被人使绊子,更遑论特例升官,东澧贵族官员最是看不上这类血脉,自然,身为东澧之主的陛下,也不例外;其二,不择手段拉拢朝廷各势力,借力打力,但其中之难同其一之法一般,世子殿下很难拉拢到势力,除寒门子弟以外,并不会有纯正的东澧贵族被世子殿下拉拢,且还是在没什么得以教他翻身的功绩,故,也并非合适现下之状的最良之计;其三,便是姻亲了,借与他国的姻亲关系腾云直上,这相比上头二法算得为易了,唯一较难之地可能便是,与世子殿下结下姻亲那头的母族好不好对付。”
“然此,这三个法子,皆需天时地利人和,方可发挥最大之用,否则便会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语毕,任关山认可似地点着头嗯了声,因她同商昇所思所想皆为一样的,而她每个法子所说的利弊之处,与那小废物以现下之状的难易处,她亦想过,也正如她所说,此三个法子需天时地利人和,不然,一切皆是白搭。
看来当初,阿姊将此女留于是有一定之用的。
任关山又问:“去年教你去宫中监视,监视得如何了?狗皇帝这般几旬,可有什么特殊关注或提拔之人?”
去年那载,在九黎山之战之后、复去唐家庄之前,任关山便将商昇安排去了狗皇帝身边,借皇帝教她监视她之手,来往监视,以此来放松狗皇帝警惕,引出漏洞与破绽,取以机密,毕竟相比商昇,她安排去皇宫的探子倒是相形见绌了。
听此,商昇立马回道:“回阁主,陛下这半载来并未特殊提拔官员,但寰区中却有,他几日内便抬了好几批人入寰区,沧浪卫尤其之多,统领之位也被一名为墨飞红的女子给占了,那些人属下已查过了,除了那新沧浪卫统领墨飞红以外,余下之人能力并不强,皆是被天机阁淘汰了的,陛下此举,似是有意分割三卫与阴阳阁势力,且,陛下似还在拉拢世子殿下。”
“拉拢谢谌?”任关山挑了挑眉,继而又轻嗤一声,道:“看来这狗皇帝……已迫不及待欲要除去我了。”
商昇:“那阁主,接下来我们应如何?”
任关山:“继续监视,查清楚那墨飞红的底细,寻个时机将其拉拢,切记,勿要打草惊蛇,且要快。”
商昇垂首,拱手回道:“诺,阁主。”
说着,女子便转身退去,任关山继续处理公务,然未几,耳边便传来一道有些沉的男声:“师父,你在做什么?”
任关山一听便知,这是谢知韫的声音,九黎山、唐家庄二事其间,听阁员做的诏报[4]说,他确是未曾来过阴阳阁,也确未在她办事之时打扰过,倒是听话,任关山对此甚为满意,她眉目未动,边处理公务边随口应付:“何事。”
阴阳阁之外的百里开外之地,谢知韫躲在此处,墨一般的空中还在不辍地放着各色烟花,咚咚咚地,同少年的心跳一般,他小心翼翼道:“师父,今个儿是上元节,外头可热闹了,什么皆有,我已甚久未逛过了,师父可陪陪我么……”
任关山道:“为师有公务,你自个儿去逛。”
谢知韫有些失落,心中更是委屈,就连语调皆不由自主地变得低微可怜了,他道:“……师父,我在中原并无友人,更无亲密之人,我只有师父,且,这般半载未见着师父,我很想您,师父可不可看在这半载来,徒儿听话未打扰您的份儿上,嘉奖一下我,徒儿保证,自此以后我会更听话努力的!”
任关山听了,淡声道:“官没怎升,倒学会谈条件了。”
这语气教谢知韫吓得头皮发麻,他以为师父生气了,即刻改口道:“若师父不愿去,我自己……”
但还未待他道完,任关山便打断了他,只听她那头似是起了身,衣料之间摩擦了下,转瞬即逝,接踵而至的,便是她走路之声与答应之言,不知怎的,她竟突然改变了主意。
“等我。”她道。
这一息,她的声音盖过了耳边所有杂声,通过叮叮作响的铃铛撞入耳中,他愣住了,任由心跳愈发猛烈。
……
丰都街上,车水马龙,灯火郁勃,各道商贩卖货郎的吆喝喊之声同空中一直未停的爆竹烟花之声一齐破空入耳。
任关山、谢知韫二人并肩穿梭在人群之中。
他们走着,身侧越过形形色色的行人,与之而来的,是五花八门的摊子,吃食、喝食、各类物件玩意儿应有尽有。
任关山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百无聊赖,甚至觉此地有些吵了,可一旁早已及冠的谢知韫却还如孩童时期一般,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还时不时便要停在摊前,买下心仪之物,就这一圈下来,便买了个满怀,而此时的囊中也已羞涩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谢知韫便又看中了一物,他停于一饰物摊前,商贩见此,为他热情地介绍着,少年越听便越喜欢,看向任关山,下意识撒娇似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反应过来之时,女子已对上他的目光,他紧张地抿起唇,手与脸一下子便烧得火辣辣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只可硬着头皮继续撒娇,但此时的撒娇却与无意识的不同,多了几分刻意生硬。
“……师父,我、我喜欢这个,可囊中实在羞涩……师、师父可借我一些么……我会还的……”越到后头,谢知韫的声音便越小,一语罢了,他的全身便更烧了,烧得面红耳赤、似血似火,在满是华灯的街道瞧着是愈发地红。
任关山顺着他看中之物看过去,是一支深色桃木簪,她愣了下,她记得,阿姊生前也有一支一样的,但色泽与之相比浅了许多,在阿姊死后,她便将之置于了机密之处,待阿姊醒来,再还于她,现下复见此物,倒又将那段记忆勾了起来。
商贩见她看得这般出神,以为是看上了此物,便更为热情地介绍着,话里话外满是夸张的吹嘘,道:“姑娘,是看中了么?果真好眼光也——此簪可为千年桃木制作而成,耗时可有足足三百日,不仅可驱邪养身,还可驻颜不老……”
结果,商贩道了一大堆,任关山却未买下这支,随意选了旁的一支白玉簪,她指着道:“店家,这支替我包起来。”
商贩本来在见自己口干舌燥地介绍了大半日对面之人却不买时有些恼怒,但又在见对面之人选了支更贵的,瞬息压下恼怒,喜笑颜开,他边包边道:“好嘞,姑娘——此簪为天山的冰水玉打造一千日而成,可谓是……”
任关山没闲心听他吹嘘,打断道:“值几何?”[5]
商贩连忙闭嘴,道出价钱:“不多不多,只要二百钱。”
常年驻足丰都的任关山与谢知韫二人对此物价,觉之甚为正常,毕竟在丰都,一只蚂蚁过道皆要三文钱的过道费。
任关山从兜中掏出一贯钱[6]付过去,之后,她接过白玉簪,半息又接过店家补的钱,她将簪子递予谢知韫,但他手上没空位置了,压根接不了,於是,他便只可眼巴巴地看着女子,道:“……师父,徒儿拿不了,师父可为徒儿戴上么?”
闻言,任关山淡淡地瞥过去,见他又在装可怜了,心中轻蔑冷笑,似是嗤之以鼻,随后,朝他怀中之物看去时,只那一眼,却无故答应了,好似被何物牵扯着走:“嗯。”
任关山拆了包物布,将白玉簪取出,昂首便要为他戴此簪,谢知韫顺势低下头,为她省去些个麻烦。
任关山将白玉簪从少年头上的发冠孔穿过去,往内推了推,稳定好之后便收回视线:“好了。”
原本在偷看她的谢知韫在此刻回神,他连忙别过目光,紧张得全身发热,似是生怕被其发现,道:“多、多谢师父。”
任关山听见少年人口中的磕巴,抬眸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今个儿他头上的冠,竟也是那白玉色的,他低着头,看起来似是颇为高兴,然于万家灯火之下,他通红的面色亦是在她眼中暴露无遗,她有些奇怪,她分明并未为他买下他所思所想的心仪之物,他为何还是如此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