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澧的春日宴自一开始起,便有一习俗,每一回,当酒膳宴后,会进入一阶段的游嬉[2]之趣,抑或是围猎之式的骑射,抑或是多人分队的蹴鞠,再抑或是提杆比球的捶丸……此番,为的便是予那些个世族的少年人们消食之用。
众世族的小姐公子们先行一步,皇帝、皇后及大公主、大驸马与其三卫后头才慢慢跟了上去,欲去看上一看。
但这些个人中,却除了任关山。
按规矩,她本是要与皇帝等人随行的,可因那小世子落单,她又被皇后的一道指令谴去了他身边。
任关山面无波澜地跟于谢知韫一侧,瞧上去不似是什么甘心情愿[3]的样儿,但谢知韫还是高兴,他时不时偷看于她,不过,他并不敢停留过久,生怕被她察觉而出。
然他不知,这一切皆被跟于身后的荀扵收入眼底,男子握着剑,缄默无言地走在后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知韫未注意此事,更未欲去注意此事,他只介然他眼前近在咫尺的师父,她的每一回目光、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衣带飞舞与他之衣所融,此之一桩桩一件件,随意一事皆可引起他内里的无边兴奋,纵使她未曾看他一眼。
天不遂人愿,美好的时光也总是过得十分之快,与师父独处未多久,便与其至了那置于坤宁宫之中的马场。
三人随于前头的人入了马场。
而在那马场之上,皇帝等人、众贵族已陆陆续续入了座,各三卫中人也皆入了各自的岗位。
任关山依照规矩将谢知韫领去了皇后座下,在他与他的手下都在自个儿的相应之位时,她方才归去了皇后身侧。
只不过于另一旁,皇位之上的皇帝同那王禄一般,至看她现于春日宴之时,便心有不满,她也自然知晓这是为何。
皇帝将她降为那学堂的骑射先生,本就是为了卸她的权、压她的气焰,结果也不曾料,皇后却因那皇帝眼中的什么狗屁情谊,有意横插一脚,让她来了这宴,不然,现下的她本不该现于此地,皇帝也不会这般怏怏不悦。
任关山心底冷笑,但她并未太过介然于此,只将那狗皇帝的不满、愠怒当作一阵空气便过去了。
……
半刻之后,正前方的马场上,迎面传来了一声打锣的长鸣之声,不大不小,辏巧撞入在坐的所有贵族与其余等人耳中,座上众人皆知,那声为宴后首一游嬉欲开始的征兆。
依顺序,首一游嬉当是那骑射比试。
此之比试设置初心本只是为测上一测那些个公主皇子、世族公子小姐的课堂之绩罢了,可春日宴愈至后头,此设置的初心却变了味儿,变为了纯为解闷儿的游嬉。
马场之上,各下去替了胡服的贵族众人,牵着马踏上了马场,少年人们个个扎着马尾,风华绝代,恣意无双。
而这一回,教贵族们惊的是,那古怪窝囊的小世子竟也参与了,照他们以往对他的印象,他从不会参与这类游嬉,要么是躲于皇后身侧,作个缩头乌龟,要么是直接不来赴宴,窝于自个儿的府中,此回,也不知何故,竟将他给“请”来了?
不过,这于他们,其实并无过多影响,那小世子来了,比试结果都不会被替之,毕竟,他的废物,是总所周知之事,众贵族未有把他太过放在眼里,更多的,是将注意转至了另一人身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来的那回纥使节,扶邈。
他们不知他为何会参与这一游嬉,也不知有何目的,依东澧规矩,他们无法阻止一外族之人参与,可此人的到来倒是却激起了众人的危机之感,只因他是未知的,让人感之威胁。
任关山立于皇后身侧,她垂着眸,平静漠然、云淡风轻地看马场上的谢知韫,她从他上场之后第一刻便注意到了,那般窝囊、废物的他竟会参与这类比试,不是怕么?这教她觉有些趣味儿,便看了下去,但当扶邈也上了场之后,她平静的面色却有了些破裂,她拧起眉,又不禁暗自思索起他的意图。
投靠回纥,以回纥使节的身份入了春日宴,上贡回纥征战数载的万里江山图,莫名参与骑射比试……
这一切目的性过强,让生性多疑的任关山不得不警惕。
暂且不说他为何会投靠回纥,单是那回纥可汗将一匈奴人命为二国邦交的使节便令人觉之可疑了,更遑论将征战数载的战利品予一匈奴人了,据她所知,匈奴人嗜血成性,时不时便会为扩大版图不择手段,可回纥人却也不是善茬,不会作那沉默的待宰羔羊,那统领回纥汗国的可汗更是。
以此念之,那回纥可汗又怎会随意将一外族之人命为二国邦交的重要之人呢?除非,他们是合作关系。
至于欲从东澧取得什么……此刻,她心中有一大胆的推测,但现下并非时候,还需印证,故,她压下心中所有的疑惑与忖度,继续看下头的情况。
砰——
前方,又一声打锣的长鸣响起,比试开始。
马场之上,数十贵族之人翻身上马,马蹄声交错,贵族们拉弓射箭、击柄挡箭,一批批人上场又下场,一声声打锣长鸣响了又响,淘汰的人不计其数,后来,场上从一开始的几十号人至仅余下几人,然让在座之人意外的是,谢知韫竟在其中。
少年身穿银红相叠的半臂胡服,高扎而起的卷发随他手中的驭马动作而大幅摆动飘洒,谢知韫二脚稳稳扒着马镫,驭马驰骋,他一手拉弓一手射箭,满面浮着阴寒倨傲,势在必得的笑,射出的箭更是有力而精准,皆是不留余地、斩草除根般地将所有对手狠狠蹴出局,让他们再无翻身之机。
这一幕重重地冲击着在座各贵族,谢知韫不再是同他们记忆之中的那般懦弱窝囊,不堪一击,他变得戾气四溢,狠厉干脆,甚至还让众人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人——北疆的亲王、他的父亲,谢广,又抑或是,这才是他身为北疆人的本来之样。
当座下贵族在奇怪唏嘘之时,高台之上的皇帝皇后二人也正在看着他,可前者是觉有趣,后者是欣慰。
而在皇后身侧的任关山也跟着他们瞧见了这一画面,但不过,她介然的是对谢知韫使绊子的扶邈,从比试一开始,相比其余的贵族,扶邈更有意针对谢知韫,似是在探究他的真实实力,谢知韫也早已觉出此针对之意,回回皆准备了对其的应对之策,故,才会这般杀心成焚,此事倒是令她觉之新鲜,平日内温顺得不像话的兔子,急了竟也明白如何咬人,当然,她也甚为好奇,这二人,究竟谁会是赢家。
马场上,比试还在继续,可在场上的人已愈发地少,最终,也正如任关山所“期望”那般,场上只余下了谢知韫与扶邈二人,他们骑着各自的马,提弓二相对峙。
半息之后,打锣长鸣声再而响起,谢知韫、扶邈二人一同踢了踢马背,又一同驭起马,他们边稳身驭马边快速射箭,速度快得似都欲立马结束这场比试,风声鹤唳,嗖嗖的箭声与踏踏的马蹄声糅于一起混入风中,七零八落,杂乱无章。
座下众人的注意皆放在了比试之上,并未察觉出场上扶邈的异样,而在下一刻,谢知韫的马却忽而惊了,它前二腿跪倒,整个身子大幅前倾,它身上的人也跟着往下倒,众人见了,心底不由的呼气入体[4],但更多的,却是看热闹的姿态。
肯綮之时,一抹绀蓝交黑的身影强势闯入视野,他们纷纷看过去,来人是方才还身在皇后之侧的任关山。
只见任关山快步奔至那小世子的马前,她一式轻功,二三步踩上马,伸出双手,轻而易举地一把接住谢知韫,空中,二人衣袂翻飞交叠,转了一圈,又很快稳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