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让举目天际,黑色无垠的空中遥遥出现了横亘不散、深坠如墨的乌云。他手中的玉如意突然亮色,隐隐约约显现了几段金色符文。
他仔细研读,神色有异。随即又手起,石墙内出现了黑色漩涡,他转身朝着方时序示意:“走吧,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在找到解决的办法前便先跟着我。”
方时序神情不豫,点了点头。
二人穿过黑色漩涡,又踏入了别处。他们立在一个竹木堆砌的屋落前,门上悬着一双镂空雕色的香球,幽幽传来了安神的淡香。
“这里是?”方时序问道。
迟让不言,推门而入,屋中各色显现,里面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显得别致。檀色长案上放着花梨笔架,几方霜色笺纸,阔口的琉璃平盏盛以清水,其上浮着一叶碗荷,素叶粉瓣,干净里透着些许雅致。
方时序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墙上的一幅画卷上。画中绘的是月华银光下的两道背影,淡墨勾形出的两人正肩并肩地站在一处。微风翩影,波光朦胧,画中走笔飘逸,收锋落笔处更以几点工笔细绘。
他在画前立了半晌,猜测这其中一道背影应是迟让神君,而另一道看起来尤为熟悉,却始终说不上来。他忍不住抬手想抚摸画卷,却被迟让紧紧掌住了手臂。
迟让眼神严肃:“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的东西。”
“哦……”方时序咽了口唾沫,抽回了手,撤下的余温力道十足,竟都掐出了红印。这一次,他除了四处好奇张望,再也不敢随意沾染任何物品。
迟让走至长案边,指了指眼前的蒲团,说道:“这里是我在凡间歇脚的地方,你随意坐吧。”
方时序有些惊讶:“没想到神君竟然会在凡间落脚。”
“不然?”迟让见他如此,问道:“你以为我们会住什么地方?”
方时序想了想,手指指向了上方:“神君自是应该住在天上。”
迟让微滞,缓缓答道:“你说的没错,你指的天上是九天,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说时,他抬眸瞥了眼墙上的那幅画,眸色里深藏了一泓暗流。
自从接了牵魂引魄的差事后,迟让便很少再回九天,那里已经没有他所牵挂的人,有的只是其他神君骨子里看待他的鄙夷。
他不擅长言辞,心思简单,在凡间与妖鬼打交道更让他适应。因为它们都只有一窍,做任何事情都不动脑子,更不会耍弄心眼。迟让在凡间待久了,自然也不会有重返九天的念想。他只要想到一回去,看见那些各怀心思、里外不一的神君,就觉得虚伪。
凡人恐怕不理解,都已经是神君了,为何还会活得那么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们头上还有品阶区分。在这个世界,神也分了三六九等,最高阶的是主神,其次便是上神,再次就是上君和下君,而他只是个下君,排名最末。
为了往上升阶,九天的神君都不择手段,自然就形成了拉帮结派的局面,可唯有他从不喜欢交际,独自为营,便被排挤下至凡间去行妖鬼交道之事。其实他甘愿承担这份苦差,自有私心,而这私心便是画上的那另一道背影。
这道背影是淮先神君,他们都曾是九天上的下君,同时即位所以彼此惺惺相惜。只可惜淮先不甘于被拘泥在下君的阶位,渴求和贪欲太满,乱道修行最终反噬了心智,被主神贬去了凡间,陷入无道轮回。
迟让落尘便是为了寻回淮先,可是他见证了太多凡人数世相逢,却始终等不到一个人貌若淮先。无道轮回意味着淮先将永生永世深陷在凡人的七情六欲,无法抛却杂念重修正道重回九天。可是迟让却报以期望,只要找到了淮先,哪怕就只有一丝机会,哪怕九天的神君都会阻拦。
他都永远记得,自己藏匿在黑暗的阴霾中,是淮先打破了困境,让光照了进来。
而这一次,他出手又介入了方时序的命薄,只因执念消失,他仍是半鬼,虽不是淮先的容貌,但从未遇见如此体质,不免怀疑多半有些联系。
回忆抖转,迟让想起玉如意方才所显现出的那段符文,具体方位是在临近京师北面的一处乡镇,那里突然发生了妖祟作乱的事情。如今先回了歇脚的地方,便是借用留在此处的法器去引出揣有冤情的苦主,弄清事情的缘由。
迟让并不是任何妖邪作乱都会插手,他也不是任何凡人死了都要去牵魂引魄,他只会去接应玉如意感应到的苦主。
所以方时序那次执念作乱,引得国公府众魂魄不得投胎,是方时修魂魄被强行困入结界前发出的求救诉求,迟让才会追踪至此。
所以,每一次回到此处,迟让仿佛又跌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故事中,回首着剧情脉络走马灯似的转,叫他应接不暇。
而引出苦主的法器是架万壑松色的古琴,坐落在挂画下方。迟让伸出玉如意,指尖借力将显现的符文触碰上琴弦,悠悠铮鸣立刻作响,如浮云沉沉,如沧海暮暮。
“情诉孪生谁与谁,针锋争鸣共话水。”
琴声不断,不见来人却听来声。这两句词是一个幽幽女子所吟,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压抑与忧愁。方时序听见此声,浑身上下都矇着寒意。
词意三响,迟让收起了玉如意朝着紧闭的门道:“来了。”
“谁……谁来了?”
忽而一阵敲门声,轻柔无力却越来越急促。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