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混沌的脑子终于在此刻清醒地意识到,他终将直面他的过去,他无人知晓、无人关心的过去。
萨莉亚坐了下来,她本是个李青琅降临世间快十八年未曾谋面的陌生国度的陌生皇女,却因着熟悉的动作举止生生让李青琅生出莫名的信任感,这份信任感从宴日便莫名产生,在萨莉亚坐下的时候,这份违和的信任感到达了顶峰,让李青琅决定无条件倾听并信任这个陌生的女人。
草坡上,朝向城外的一边就是下坡,走下草坡是低矮的民房和田地,这个下坡不陡,所以不需要大量种植树木防止水洪和泥流,开阔的草坡没有什么树,坡顶开始才有密林,一直延伸到郢城边缘。
在这样的草坡上,萨莉亚找到了一个裸露的树根,年轮百圈,萨莉亚似乎准备说许多话,于是干脆猴坐在那树根上,一只腿竖踩着,一只腿伸直了。
李青琅微微瞪大了眼。
这个坐姿,是他自己在侍郎府后院不自觉猴坐在石凳上的不雅坐姿,还被沈氏骂过。
他突然想起,臧西木材匮乏,甚至需要大量从至南通商进口,所以哪怕是皇室,臧西都很少用桌椅,而是席地而坐,坐在精织的蒲团草垫上,所以这种猴坐一般的坐姿,在臧西不是不雅,而是一种常见的、常用的坐姿。
萨莉亚看着远处的田野,眼神悠远、放空,似乎还在想从何说起,李青琅却怔怔地说道:
“殿下,我曾经在臧西生活过,对吗?”
萨莉亚有些惊讶,看向了身旁的李青琅,点了点头。
李青琅从鼻子中苦笑着哼出声来,在萨莉亚带着询问的目光里也自然地猴坐了下来,小象凑了过来,在李青琅身后趴下,李青琅顺势一靠。
萨莉亚仿佛看到了十年前,臧西皇宫里,午后唤来大象准备靠着午睡的,七岁的李青琅。
她鼻子一酸,夕阳下,泪眼被照得很清晰。
“你在我身边生活过,并且准备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李青琅静静地看着她,准备从头听起,无论是红宝石、母亲还是记忆,因为直觉上的熟悉,李青琅都决定相信。
萨莉亚于是从头说起,故事开始的版本和李青琅已知的内容没有什么不同,二十年前的战争,出征的全家人,还有出征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母亲。
“这些事,是李良安,也就是刚刚那位白袍之人告诉我的,他世代为你们李家的府军,原本姓梁,后来被你爷爷赐了李姓,你爷爷那时的李家是至南最为倚仗的世家,李家巅峰时期的荣耀,有着万千至南山头都能一呼百应的李家狼军,一声月下的狼嚎,可以一座接一座山头响彻一个月夜。”
“至南靠着这样的李家,才能在四五十年前割据纷争的大陆上占据一席安稳。二十年前至南和我们臧西的那一仗,只是边境纷争,不是世仇,所以母皇和皇祖告诉那时仅有十八岁的我,至南准备在山林密集的鞍集山用火攻,我根本就不相信。”
“在鞍集山用火攻?”
二十年前参与那场战役的人几乎都死光了,李青琅又丢失了童年时十年的记忆,对于二十年前全族惨烈阵亡的那场战争,他现在是一无所知。
“那个时候的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我把战争和政治都想得太过于单纯,我觉得我们两国没有世仇,不至于用火攻这种鱼死网破的法子,所以我只是带着象军在大后方开渠,就算李家用了火攻,我也能立刻引水灭火。”
“……但是那场山火还是烧起来了。”
“是的,那场火起得很蹊跷,而且火势几乎一瞬就蔓延开了,鞍集山盆地的至高处被火油围了个遍,无论是臧西还是至南,都没有撤退的路径,包括你,都没有逃出去。”
“……包括我?”
萨莉亚垂下了眼:“李良安那年十三岁,他还有个姐姐,他们二人负责带着你逃出战场,那一天,就是你的生辰……你母亲在战场上生下了你,她是个勇敢的、机敏的人,她似乎是早早就觉得不对劲,但是她没有让李家军撤退,她生下你后,和你父亲、和你们李家所有人,一直守到最后……”
李青琅只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一般,他似乎应该伤心、应该哭喊、应该痛彻心扉埋怨世界责怪命运,但他动用全身力气似乎都只能缓缓眨两下眼睛。
“……然后,我在大后方遇到了带着你逃出来的李良安,他姐姐已经死在了路上,他怀里抱着你被人截杀,我救了他,那群人穿着至南的军服,关键时刻,他把你托付给我,用命引开那群人,最后跌进沼泽。”
萨莉亚似乎全然陷入回忆中:“但是沼泽对于臧西的象军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象足浅涉,象鼻一卷,李良安那个时候甚至都没有丧失意识,救下他之后,我就让他赶紧带着你下山,往鞍集山脚至南的村落跑,但他没有跑出去多远山火就蔓延开了,就在他眼前,像一条早已埋好的引线似的,先是一点火,再顺着火油线包围了鞍集山,最后……是一片火海。”
萨莉亚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地看着李青琅,艰涩困难地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那不是象军引渠就能救的火,从一丝火光到一片火海,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我几乎是拖着哭喊的李良安上了象背,把他和怀里的你背出了最外缘的火线,我们动作及时,但我的象军也活活烧死了五头……我们站在盆地边缘的高处,看见盆地里的至南人、臧西人都不再厮杀了,至南狼一身的火,绕着山找出口,每一匹经过我们的狼都在哀嚎着狂奔。”
夕阳越接近傍晚,就会越暗、越昏黄,但是没有云遮挡的时候,万里橙色的霞光就会毫无遮挡地映红天空,像被冲天的火烧红了半边。
萨莉亚看着这样的天,回忆道:“救不了……象群一开始还背着人往外逃,但是没有用,后来只要是有树的地方,火顺着林木而上,参天的树成了参天的火墙,无处可逃竟成了当时最小的绝望,更大的绝望来自沼泽,火星蹦进沼泽,引燃了沼气,鞍集山深处的爆炸声和燃烧声不断,最后人、狼、象聚在一处,象和狼围成墙,把人护在里面……”
李青琅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萨莉亚的语气平淡,没有半点苦难灾厄的渲染,她只是回忆,却依然让李青琅在十七年后的夕阳下重新经历了一遍焚烧与烈火。
“三天后,山火无水自灭,因为鞍集山内已经烧无可烧了。四天后,鞍集山开始下雨,这个时候无法进山,因为树被烧光了,雨势变大会形成泥石流。七天后,雨停了,山上光秃秃的,人、象、狼仍然保持着围成一团的姿势,但是轻轻一碰,就全部都碎成了灰,混在一起,被积水一冲,成了污泥……还有一个月,这场战争就过去了整整十八年,而鞍集山现在林木葱葱,狼群积聚。”
再过一个月,就是李青琅的生辰。
至臧战争打了两年,二十年前开始边境冲突,十八年前山火两败俱伤,至今,连李府前哀悼的花都焦枯了,李青琅却在今日,成了这场战役最后的受害者。
被萨莉亚哄孩子般轻拍上颤抖个不停的后背时,李青琅才意识到,从刚刚就一直能听见的哀怮哭声,其实发自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