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最下方的是孙家,孙家女人是个瘸子,经常撅着屁股去街里一个小车里坐着,专门给人修鞋。
而中间那家,就是我的最后一站。
我有记忆一来,第一个家。
如果这里都没有我爸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小心翼翼走进院子,院子里安安静静。
屋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
我朝门走去,越走越踉跄,竟摔在了地上。
我想喊妈,嘴里发出的,却是咿呀之声。
我惊诧万分,想要说话,舌头却不管用。
想要起身,四肢却软弱无力。
世界也模糊起来,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
我心中开始恐慌,无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更加紧迫地喊着妈,好像非常笃定我妈就在房里。
耳中终于听到动静,有人飞速从屋里走出来,到我面前蹲下,将我抱在怀里。
是妈妈。
妈妈摸着我的头,又轻拍我的背,嘴里说着“不哭不哭”“宝宝不怕”“妈妈在呢”。
我恍然发觉,我竟变成了婴儿。
妈抱着我进了屋,屋子被她收拾得很干净,地面、家具都飘散着洗衣粉的香味。
她抱着我坐在炕上,轻轻摇晃。
我渐渐有些睡意,不再发出声音。
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便将我放在了炕上。
我刚被放下,忽然感觉有阵冷风吹在脸上,将我一下子惊醒了。
我瞪大眼睛,转脸看我妈,见我妈站在地上没动。
一两秒后,听到窗玻璃咚得一声,好像被谁敲了一下。与此同时屋内的灯忽然熄灭了。
我妈惊叫了一声,立刻退到炕上将我抱起。
她面朝窗外,似在紧紧盯视。
被她抱在怀里的我则脸朝室内电视的方向。
我听到妈拉电灯的声音,灯没有亮。
她嘴里念叨着:“不怕不怕”“没事的,宝宝不怕,我也不怕”“是我奶来看我了”“一定是我奶”“我奶想我了。”……
趴在她身上的我却看见,电视那里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影子。过分的高,头顶到棚顶去。
这绝不可能是她奶奶。
那影子没动,我也不知怎么办。
这一幕也似曾相识,好像我妈跟我讲过。说我小时候我爸不着家,天天晚上出去喝酒。
她一个带着我在家里,又是住偏僻的河西,离大河很近,总觉得闹鬼。
有天晚上家里的灯突然坏了,把她吓惨了。
但是她觉得那是她奶奶来看她了,就靠此信念硬撑着。
我紧紧抓着妈妈的衣服,眼睛则死死盯着那黑影。
黑影终于动了,它的头,从棚顶退了下来,沿着墙壁流淌,身子却越来越粗壮。最后膨胀成一个男子的身影,又停住不动了。
它好似在盯着我们的方向。
我刚一这么想,黑影一晃倒在了地上。
它摔倒得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动静,因此我妈什么也不知道。
我看到黑影退去颜色变成我爸的样子,趴在地面上。
接着听到院子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好像有什么跨过大门,迈了进来。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沉重的脚步之后又勾动着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多,砸砸踏踏地响在屋外。
我想起屋门好像没有关,那么那些,东西,岂不是要进屋来。
然后真的听见厨房响动,好像很多人来来去去,欢声笑语的,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在厨房闹完了又要进卧室。此时我妈早已抱着我缩到炕的角落,两人全都面朝卧室门的方向,看那门被什么晃来晃去。
我这时注意到地上的爸爸不见了。
这样被吵闹了一会儿,电灯忽然“啪”得一声亮了。
我和妈都被吓得一哆嗦,刺眼的光晃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也就是灯亮的一刹那,所有嘈杂声都消失了。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梦一样。
我和妈又静静待了一会儿。
我妈终于略微放松四肢,去抽屉里翻了一个手电筒出来。
她一手抱着我,一手拿手电,打开了卧室门。
厨房整整齐齐,没有被翻乱的迹象。
透过敞开的屋门,看到院子里趴着一个身影,正是我爸。
我妈走进院子,蹲在我爸面前,我闻到冲天的酒气。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死在外面好了。”起身抱着我进了屋。
她将我放在炕上,摸了摸我的脸,好像留恋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她就出门了。
我知道她去搬我爸了。
我再次感到困倦。
我忽然想,这一次,消失的人是不是轮到我了。
耳中似听到蛐蛐鸣叫的声音,鼻子闻到菜香。院子里支着一个圆桌,桌上已摆好碗筷。夏夜黄昏,暑气刚散,为了避免蚊虫叮咬,没有开灯。朦胧的光线,朦胧的、妈妈忙碌的身影。我坐在桌边,一只细细的小蜻蜓落在我的小碗边沿。我伸手想捉,蜻蜓飞走了,连同桌子、板凳、饭菜、碗筷,以及那个童年夏夜,一起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