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开始,我便意识到自己有问题。
这世上应该是有种东西叫做声音的,虽然我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我观察到人们的嘴巴总在不断张合,有时他们甚至不用看着对方,也可以进行交流。
后来长大几岁,我知道,我是耳朵有问题。
耳朵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自己的嘴巴有没有问题。
我无法确认,我不敢确认,所以我从不说话。
村里的小孩总是喜欢欺负我,因为我是被爸妈抛弃的孩子,我是被奶奶捡回来的弃婴。
但我其实不是很在乎,因为奶奶对我很好。
后来,有个叫程祈安的小孩出现了,他跟别人都不一样。他打架超厉害,但他不仅不欺负我,还会帮我赶跑欺负我的小孩。
我的心理开始转变,我本来不在乎有没有人跟我玩的,但我开始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还怕他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
他还发现我其实是会说话的,那是在他妈妈死后的某一天。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教我说话和读唇语,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形影不离。
唇语的掌握让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我感觉世界都变得开阔了。
我不再总是茫然地看着人们嘴唇张合,我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可随着我的逐渐长大,知道得越多,我对祈安的情感就越复杂。
我巴不得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我希望他只有我一个朋友,就算不行,那我也要是他最好的那个。
可每次这样想后,我就觉得自己真自私,祈安那么好,他值得更多更好的朋友。
而我只是一个聋子,还没有爸爸妈妈。虽然祈安的爸爸妈妈也相继离世了,但那不一样,他终归是拥有过的。
这样一比,祈安真是样样都好。
我开始变得奇怪,别扭。
我喜欢祈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喜欢他对我好,我喜欢他表现得在乎我。可真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又受之有愧,像是穷人突然身穿一身价格不菲的华服,高兴中总参杂着些畏缩怯懦。
这种情绪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被我彻底察觉到。
那年我十八岁,早已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我开始窥见成人世界以及社会的雏形。我深刻知道填报志愿的重要性,尤其是对祈安来说。
我不能任由祈安降低自己的标准,就是为了迁就我。
我不能事先跟祈安商量,因为我并不能保证商量的结果。
要是说服了祈安不用考虑我,那自然最好。但要是没说服,那就是打草惊蛇,以祈安的性子,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瞒天过海,先斩后奏,是我能想到最保险的办法,起码那时一切已经敲定。
祈安会生气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那段时间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虽然气急,但他在当晚就原谅了我。
我难过不已,又欣喜万分。
上大学后,我和祈安的差距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在初高中阶段只是在分数上显示的差距开始在各方面展现。
祈安变得越来越忙,比高中时还要疲惫,每天晚上我给他打视频电话的时候都可以看见他明亮双眼下的淡青。
我想,我给他打视频电话是不是在给他添麻烦,是不是在浪费他的休息时间。
可我舍不得不打,我想他。
我就这样卑劣地一边怀疑自己打扰了他,一边不肯放弃这个习惯,又怯懦地不敢问他是不是打扰了他,我怕他说是。
有一天的视频电话祈安没接,他发消息过来说他最近很忙,过一段时间才有机会打视频。
我直觉他在撒谎,我想不出来现阶段有什么事,是会让他几天抽不出时间接个视频电话的。
我脑海里无法自控地冒出各种想法,最后我瞒着祈安买了一张车票,在一个寒风凌冽的冬夜到达他的学校,找到他的宿舍楼。
我茫然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宿舍楼,找到祈安的那间宿舍,是黑的。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我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光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是一个活力满满的人,那人是祈安的室友,我给祈安打视频电话时见过几次,他应该和祈安关系不错。
我站在阴影里转身看去,就见祈安和那人并肩而行,那人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祈安时不时被他逗笑。
最后那人搂着祈安的肩膀,两人一起进了宿舍楼。
我突然就丧失了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勇气,我自然相信祈安和那人只是室友。但我不能否认,我还是自惭形愧了,我……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祈安为什么说这些天有事不能给我打视频电话,此时我是不敢去问的,我怕问出我不能接受的理由。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
从这以后,我开始压制自己的期待。
我怕我欲壑难填。
大二那年,奶奶病了,我休学两年照顾奶奶。
奶奶清醒的时间很少,难得清醒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会开始内疚自责,她说她拖累我和祈安了,她说……别管她,让她去死吧。
这话在剜我的心,没有奶奶就没有我,她与我而言从不是拖累。
可她现在却向我求死,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而我从未意识到,我对奶奶的这种心情,就像祈安对我。
人总是这样,看别人时,眼明心亮。看自己时,眼盲心茫。
大四那年,我的休学期限到了上限。再不去上课,我就会被退学。
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当祈安来给我说要我去上课,他留下来照顾奶奶时,我心中无限悲凉。
祈安的成绩有多好,我是知道的,各种奖学金和竞赛奖金我知道的就不少,以他的能力抓住现在招聘应届生的时机才是最对的。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却要放弃这样的机会,就为让我这个聋子去拿个普通一本毕业证。
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是如此的自私和拧巴,我爱祈安,我也知道他爱我,可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大拖累。
我纠结痛苦,寻了一个自以为是能够自洽的办法——日常时,我们毫无保留的相爱。面临重大抉择时,我让祈安不要顾及我。
我说了些重话,我想着先让祈安打消留在家照顾奶奶的念头,就像高考后填志愿那次一样。
先把事情敲定了,我再去道歉。
我想,那次祈安就原谅我了,这次他也会的。
可这次不一样,祈安很生气。
他不理我,压根就不给我机会见面,甚至一声不响回了学校。
我感觉事情有些失控了,我焦急地给祈安打电话发消息。
他说,除了奶奶的事,不要再跟他联系。
他说,闭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明了地向我表达这种情绪,我被打得手足无措,像个乌龟似的缩回壳里。
后来,我打着奶奶的名义联系他。
好在,他没发觉。
再后来,祈安变得越来越厉害,我从他打回来的钱看出来的。
我们之间变得越来越没话说了,除了围绕奶奶的话题,我们竟然总是陷入沉默。
祈安好像越来越受不了我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我悲哀又瑟缩地想着。
我不敢和祈安聊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害怕。我只敢在他放假回来的夜晚,在夜色的遮掩下,在窗外静静地看着他,用目光细细抚摸着我魂牵梦萦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