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没懂。世界上没有‘皮’这个概念,什么东西的本质就都摆在那儿了,你只需要把它拿起来瞧,怎么会需要‘理解’呢……
如果你发现所有东西尽头都是虚无,一切都毫无悬念、盖棺论定时,存在就成了一种累赘。你就找不到任何意义了。思考是无用的,活着是无用的。”
〔活是一个伪命题。如果先人发掘出的真理都建立在不切实际的假设中,如果自始至终我们都只能被限制在现象世界,而无法达到任何认知上的超越。
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死神啊,请你尽快为我戴上花冠……〕
“这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这是很好的天赋。”我说,“但是,那些美丽的曲线与几何,真的不止是‘皮’。他们更是极其美丽的一种表达,一类超然物外的形式。试着把眼光放在更近些的东西上,去理解他们想要给你表达的效果……”
话剧继续进行。一种黏稠的困意渐渐像水泥灌满心头。我努力睁着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对这出戏很感兴趣。到了后面,我甚至都不顾条子有没有盯着我看了。我的脑中开始想那个流浪汉、那幅地狱绘图——那上面真的是我吗?是我带来了瘟疫吗,还是说“瘟疫”只是某种象征?
……
……
困意像一块轻巧的裹尸布,将我柔和地挟裹其中。人、图腾、无意义的符号,像春天漂浮在一片干燥的灰色中。
希区柯克式变焦。忽然我周身涌起潮水般的掌声。我努力看了一眼表,凌晨3点53。我回头望眼条子,他还穿着黑制服稳稳坐在那里,兴致缺缺,阴魂不散。
我脸红到脖子根,暗暗为我买轮毂盖的几百块钱喊冤——这是次要的,主要是跟女孩出来看话剧还睡了一整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是丢死人了。
“对不起……”我说,“我没有料到自己会睡着。”
梅溪宽容一笑,把掉在地上的眼镜递给我:“你还睡吗?我们还有半小时呢。”
“吓都吓醒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低声说,“实际上,我喜欢你们的分局。在国家机关指派的245个分局中,你们是这庞大的理性齿轮中唯一的感性之物,像一张皱皱的小小的、杏子味的口香糖纸。”
“真的吗?你不认为我们幼稚吗?像陪小孩子玩过家家……”我惊愕地说。
“用最优美的数学与几何解读神谕,这是多浪漫的事情!”她又像一个神圣的比喻家了,“宇宙间每个粒子都有自己的位置、速度与运动方向。这像个无人在意的超自然末日玩笑,但如果你们停滞不前,整个世界可能就会在毫无预料的齿隙间死去。”
“那你不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搞砸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这场话剧,在外面总比一个人强。你救了我一次。如果是我的话,我还会找他借一个肩膀靠,这样睡得好一点。”
她说这话的时候,含着一抹柔和的笑容,眼睛也并不是在看着我——我对于那道充满穿透力的目光是无可奈何的,宛如一颗燃烧的恒星,仿佛穿越了重重物质上的阻碍,窥探到了物体本质与扩延的分界点。
“她把一切看得太透了。”我想起院士的话,“这适合当科学家,她是天生的科学家。但从社会上讲,看得太透并不是一件好事,它会让人……丧失某些东西。”
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他的话。
如果把每个人比作一辆车,那么他们内部都会有一座发动机,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高功率或低功率……它会驱动他们前进,前进,死方止息。
但是她。她是一辆好车,零件很多,效率很高。但如果拆开看她的发动机,你就会发现——
她根本没有发动机。她没有任何东西驱动她前行。一个原因,一种意识。她没有任何理由走到今天。我终于知道先前她身上巨大的哀伤是什么了,那是车身用来铭记发动机空缺的一块烤漆。直觉用我留住她的,正是这块裸露的烤漆。
“你先前把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现在该我了。”我支起头颅,“我也擅长推理,而且比你更胜一筹。”
“我不相信。”她故弄玄虚地说。
“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在执行一件神圣的事。但被我打断了;你对我表现出来的耐心和专业是一种包装后的轻度失望;你根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打算。”
这次轮到梅溪堕入猝不及防的惊愕。她的瞳孔在虹膜中央迅速放大,几乎侵占了仅剩的狭窄空隙。
“我走时的衣服褶皱分布暴露了我,还是我鞋跟上出现了某个地方的泥?和我的头发有关吗?”
我摇摇头。
“我保证我的失望不是对你的,而是对……另一些东西的厌烦。我只想以这个身份对这件事做的尽善尽美。是不是我的肢体语言和微表情出卖了我?再简单一点,我的导师?”
“都不是。”我看着她。“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所透露出一些总被忽略的东西。”
“你是心理学家吗?每个面部表情在你眼里都是一串唾手可得的数据?天哪,我没见过如此厉害的分析师。”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用直觉作为推理的主干。”
“那不是太感性——”
“人一般不依赖纯粹的表象推理,而是更实际的、人情的推敲。”我说,“有的时候,感性并不是弱者的表现。”
“我输了。”
我笑着说:“这又不是比赛。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个赢家。”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
“我的休息时间还有20分钟。”她看看腕表,抽出支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抬起眼睛接上她的目光,她的虹膜在夜灯寥寥的投影下闪烁出一种微弱且温和的光点。她的鼻梁,她砂纸一样的嘴唇,她紧绷的下巴。一小缕白雾从她唇间逃出来。
就在这个瞬间,一种将其堆满的悲伤又溢出来了,然后随着烟雾消失飘散,像从未存在过。一阵巨大的……痛苦,被携带的痛苦,一直在她的身体上翻涌,如同漆黑又模糊的浪潮,在她的眼睛深处得已窥见。可她的表情仍是自然闲得,她仍有人型的外壳。但其下呢?
我无法想象下去了。
剖析不是件难事,但在真相轰然落地前,推测也仅是推测。
我知道罗轭还在死死盯着我。就算他今夜不盯着我,这种柏拉图性质的交往也不会怎么发展了。
“如果我给你发消息,你会来吗,像今天这样?”我说,像轻轻地关门。
“我会。”她掏出自己的传讯机,也是特洛特,只不过有很多磨损,“如果你需要我,就拨这个号码。”
这句听起来倒像真心的,可理论上倒像个谎言。我没有多问,默默地看着美丽的火花猛然迸发,化作烟灰,给街道留下泪痕的纪念。
“那你以后会同我说很多很多话吗?”
她脸上的光学现象止息了,然后被疾驰而来的有轨电车遮挡。火星从弓型集电器上飞落而下。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挨得很近,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在我们俩分别十分钟后,我听到一声巨响从湖边传来,仿佛一颗小型炮弹砸在水面上。我扭头,看见有东西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