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宽愣了愣,忽地傻笑出声:“当真……吓了我一跳。嘿……嘿嘿……”
丹先生弯起嘴角,宠爱似地抚摸过他的头,他的发,动作轻柔至极。
“殿下莫怕。”
卫明宽却觉得自己浑身每根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直到叫侍卫送回了寝宫内,关上了门,他这才敢把袖子攥着塞进嘴中,大口呼吸着,看着门外人影绰绰,呜咽全都吞咽回了喉中,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
赤霭鸟扑闪着翅落下,抖落几根火红羽毛。
旁边侍卫见了,忙也似的捡起那几根羽毛塞进袖中,生怕叫人发现了。
苍老的手指捻开竹筒,筒中小信不过寥寥数字,阅后即叫他焚于烛火中。
沉闷的叹息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雾。
“阿也,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人呢……”
一旁侍卫名许也,身侧老者则是宫中先丞王相。
先帝薨去,数年来他不是没想过阻止丹先生这些个荒唐行径,起初叫那些个有勇有谋之臣一马当先,谁料,皆是没落善终。
他老了,也怕了,如今身旁只剩下许也这么一个侄儿。许阁老临终前将他托付与自己,遗愿亦是希望他平安活下去。
可这乱世之中,何来平安一说。
他拍了拍许也的肩头:“阿也,你学好了,切莫像阁老那样冲动死谏,如今尚文轩学子四散逃亡,死伤无数,皆是无谓牺牲。”
许也轻一皱眉,王相便知道他这是不服气了。
他们二者各执一词,如同那尚文轩中两派一样。
一如阁老、齐昴等人一般,信任赤乌根基深厚不可撼动,妄图唤醒陛下莫要偏信佞臣;另一派刘山等学子激进莽撞,认为赤乌无救,是要尽数掀翻重建。
王相以为,一种太过梦幻,一种太过鲁莽。
许也垂头小声反抗:“若是胜了,就不算无谓牺牲,若是我等就此罢手,不仅是无谓,且是对先行者牺牲的蔑视。”
王相无奈摇头,望这么个侄子平安一世,给他送去了尚文轩读书,为的就是远离这朝野纷争,没想到依旧要面对这乱世旋涡。
谁都没法全身而退。
*
卫明宽一夜未眠。
房中压抑憋得他喘不上来气,他起身去推窗,见窗边落下来个小纸条,展开看来,自嘲笑了。
大到宫内无数,小到这么个宫外江湖人士,皆是知晓自己的可怜。
可怜,笼中之鸟,不见天日。
推窗,天边明月挂上,万里无星,夜里无风,依旧是喘不过来气。
他开始细细回想那老者说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烧尽书院开始,还是叫举国上下学习写他名字开始,还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时候他不过五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成日黏在母后身边,一日,宫中来了个先生,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始终带着个冷冰的面具。
初见时,先生察觉了他的目光,轻轻侧过头,对他温柔笑着。
母妃昭仪对着父亲说着:“卫郎还没有字,既然陛下请了个先生,不如叫先生取一个如何?”
见陛下笑着默许,丹先生思考许久,笑道:“明宽如何。心如明镜,宽以待世。”
此后,渐渐长大了,父亲母妃成日无暇,身边的宫女侍卫也渐渐疏远了自己,只有这位温柔的先生一直陪在自己左右,教书习字,还给他偷偷带小食。
再后来,几位兄长接连意外亡故,母妃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也一夕间白了满头的发。
他不知道母妃是什么病,只知晓谁都不许自己去见母妃,直到最后母妃故去,亦是没能见上一面。
他白日郁郁,夜里经常躲在被子里哭。也是先生偶来看望他,坐在他床边,轻轻抚着自己的发,安慰着,母妃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
有那么几次在梦里,握着床边先生的手,似是觉得母妃还在身边。
再后来,偌大宫中,亲眷死尽,要他去坐那父亲高位,承担一切责任。他做不到,他也没法做到,丹先生依旧温和而坚定的说:“殿下,我会助你。”
因自己无意妙想画在赤乌地图上的河道线,大兴水路建设,驱赶所有渔民船夫,让他们无生计可谋。
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焚寂天下千万所书院,杀戮无数,灾祸横生。
还有数不清的罪业,草菅人命,荒唐至极。
他低声轻笑:“先生,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均是因自己而起,正如那老臣说的:“陛下,我们全是为你而来。”
都是因为他,都怪他。
“陛下。”门外传来个小太监声音。“臣打来洗脚水了。”
他无心理会,闷声道:“退下吧。”
约莫过了一会,门外似是没听到的样子,仍是端着水盆静默在原地。
一个想法忽地从他脑中闪过:我什么时候说要打洗脚水了?
他僵直地转回身,浑身汗毛直立,窗边走到门口竟是如此漫长,长的忘记了呼吸。
打开门,那小太监抬头,撞入他目光中的是一双清澈的眼。
是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