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蒙蒙亮的天光放开了光芒,开始变得刺眼。它宛如一个炙热的火球,挂在天空,峰顶上未消融的冰雪被它一照,慢慢融成了雪水,顺着山石泥路流了下去,最终汇聚在天山河里,化为一池人们等待已久的春水。
秦怀闭上眼感受着温暖的日光,“春天,就要来了。”
沈寂笑着回道:“秦叔来信说今年夏天要去婺城老家避暑。回头一看,我们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去了。记得小时候你刚来魏城那会,还整天吵着要回去,秦叔被你吵得没办法,索性就把你丢给了我,自己倒是跑去逍遥了。”
秦怀回想起旧事,咧嘴一笑,“爹这人就是这样,娘在的时候还能管一管他的那些奇思妙想。娘走了,没有能震住他了,他就更随心随性了,想到什么就来什么,一点也不考虑后果。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他是怎么坐上镇北大帅这个位置的,还有他手下的那些将士怎么受得了他?算了算了,想想我在他摧残下都能活到现在,大家都不容易啊。”
说起往事,沈寂紧绷的情绪也缓缓放松下来,“秦叔只是心大,他其实很疼你的。”
秦怀不敢恭维:“他那叫心大?!他那叫无知好吗!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一次发热,热了几日都没有退热,什么大夫看了也不见好。可他紧张归紧张,你知道他后来想了一个什么法子来帮我退热那?他在雪堆里挖了坑把我放在里面,说是这样说不定可以退热!我的天,要不是路管家发现的早,我怕不是早就和我娘团聚去了。“
沈寂心惊,“……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起。”
秦怀一脸无奈:“这种事情在我小时候多了去了~不过躺雪坑这件事对尚且幼小的我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真他娘的太惊悚了!不过这件事后没多久,你就来了。话说回来,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说罢往他跟前一凑,道:“我要怎么报答你好呢?恩人~”
沈寂面上一热,向后仰了仰,道:“你少点气我我就很感激了。”
“好吧。”秦怀略略失望道,“爹怎么想着今年要去婺城避暑呢?”
沈寂道:“你不想回去吗?”
秦怀摇头:“也不是不想,只是太久没有回去了,想必变化很大吧~”
沈寂道:“不会,守望去年回乡探了祖母,听他回来说婺原还是和从前一样,就连桥头那家烧饼都还开着,不过现在的店家换成了老陈的儿子了。”
秦怀倒是忘了守望也是婺城人了,“那真是极好了。”
沈寂会心一笑:“到时候回去了,我陪你去青襄河抓鱼虾,去老吴的农场偷樱桃,再去秦山摘你最喜欢的红野果,好不好?”
秦怀忆起年少时的趣事,也忍不住笑了开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可别耍赖啊。”
沈寂回笑:“一言为定。”
二人在峰顶又欣赏了一会景色才下山去。行了一半路时,看见几株鲜红冬梅在寒风中簌簌摇动,秦怀似想起什么事,停下了脚步,将袖子撩起,“沈寂,你看!这红梅跟我手腕上的胎记像不像?”
红梅艳极丽极,沁着淡淡的芳香,在一片白茫茫中尤为亮眼。然而,沈寂的目光却锁在他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秦怀静静观察着他的神情,忽地抬起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你胸前那块梅花烙印,你还记得怎么来的吗?还记得的吧?”
沈寂叹气:“怎么可能忘记。十岁那年冬天,你贪玩,捉弄了欧阳群海那斯,他气急了眼,拿起烫炉的烙铁就要往你脸上戳,幸好当时我进了屋,不然你的脸怕是要毁了。”
秦怀知道他没有忘记此事,心中喜乐,哈哈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留个疤怎么了,你还别说,那烙铁原来还是梅花形状的,样子还是挺好看的的。要真是烙我脸上了,刚好可以跟手上的凑成一对,来个双宿双飞,哈哈。”
沈寂无语:“你就作吧。”
秦怀将手伸了回来,继续提步前行。前方是一条蜿蜒石梯,两侧则是陡坡峭石,约有二里左右,又极为狭窄,一人走在上面都觉得压迫,甚是难行,加让融雪湿滑,秦怀好几次都险些滑倒,幸而沈寂在他身后时不时搀扶着他,这才免了他受“血光之灾”。只不过这样一来,这段短短的石路,倒是被他们走出了没有尽头的错觉。
行过了石梯后,前方便是开阔的山路。冬雪正在一点一点慢慢融化,风一吹,枯树上的雪水便全部砸了下来,落了二人一身冰冷。
秦怀落后在沈寂半步之后,眼见他黑发上雪水滴滴,便抬手替他拭去。
动作到一半,只听秦怀唉声叹气道:“唉,我记得你刚来秦府的时候还没我高呢,身子骨跟竹竿一样,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沈寂垂眼笑道:“你那时候还拼命塞东西给我吃,生怕我会饿死一样。其实我很撑,吃不完你还假意要揍我,吓得我使劲吃,晚上又全给吐了,自那之后你就不再逼我吃东西了。”
秦怀一脸幽怨道:“早知道你现在比我高,就应该什么都不给你吃才对。”
沈寂看着脚下的泥路,脚步不自觉的慢了下来,“你不会的。”
秦怀含唇一笑:“那是当然,谁叫我是个好人呢~”
沈寂只是笑笑没有言语。
行过了泥路,再走上半刻就可以抵达半山腰了。
秦怀心中有事,走得极慢,沈寂也不催他,也跟着不紧不慢走着。
自从天山一战开始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单独二人相处。虽是秦怀平日也跟往常一样没个正经,可在他的眉眼间,沈寂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阴云。
秦怀不喜欢战争,可上了战场,他又似变了一个人般。在战场上,他如雄鹰一般,让所有敌军都在他狠戾的目光下颤颤发抖;他挥舞利刃斩杀敌军的样子,更像是一头凶猛冷酷的饿狼,任谁见了,都要惊了心,吓破胆,再无力反抗。就连赤沙部最最狠辣善战的巴沙顿察都要对他忌惮三分,这也是天山之战持续了数月的主要原因。
而让巴沙顿察认败的,便是五天前的午时一战,秦怀在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以一剑了结他的左臂右膀,这让本就疲乏不堪的士兵们军心溃散,无心再战。巴沙顿察这才低了头,递上和谈书。
军中人人都称秦怀为镇北战神。
可只有沈寂清楚,秦怀从来不想当什么战神。他只想过他娘亲口中那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闲来无事时,气气秦群英,偷偷果子,逗逗邻居家那条狗仗人势的大黄狗,其他再无所求。
然而,家门赋予了他光辉,也势必要他承受黑暗。
秦怀身不由己。
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秦怀看着前方就要到头的泥路,突然道:“沈寂,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沈寂:“问。”
秦怀低低声说了一句喃语。
沈寂:“你说什么?”
秦怀笑着道:“没有。我就想问,我以前到处闯祸,被父亲知道,你每次都替我承认,为什么啊?你是欠打吗?”
沈寂失笑道:“谁会没事找打。”
秦怀追问:“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沈寂顿了顿,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眸光一暗,轻飘飘回道:“我视你如亲弟,弟弟犯了错,我这个兄长代为受罚,也是应该的。”
秦怀面色一僵,又立马转为笑脸:“那也是哦~你这一身腱子肉应该就是被我爹打出来的吧?哈哈,那你还得感谢我啊。”说着还上下其手捏了几把他的手臂,“你看看你现在的皮多厚,骨也硬,简直比猛虎还要耐打,哈哈哈哈哈~”
空寂的山林中回荡着他的笑声,伴随着冷风呼呼,比腊月寒冬还要寒人。
二人回到了山腰处,两匹骏马因寒冷正依偎在一起。
秦怀笑道:“这俩倒是醒目的货,还知道堆在一起取暖。”
沈寂上前解开了缰绳,欲要上马,却瞥见马后的斜坡上藏着一抹金黄。
他弃马而去,留着一头雾水的秦怀朝他大喊:“沈寂?你做什么去?”
沈寂滑下陡坡,小心翼翼地拨开枯枝败叶,那抹金黄终于露出了全貌。是一株矮小的金黄小花,花瓣上顶着些许泥土和冰雪,看上去竟有些傲然独立的气质。不过能在这种极寒时节破冰而盛,想来也是花中的佼佼强者,多几分傲然,又有何不可?
秦怀霎时就被这株金黄小花迷了双眼,惊叹道:“孤寒冬梅见多了,这还是头一次在冰天雪地里见到除寒梅外的艳丽鲜花,简直不要太美啊~沈寂,这是什么花?”
沈寂:“这是‘林海雪莲’,小时候见过一次,想不到今日在这里又见到了。”
秦怀:“林海雪莲,这名字倒是雅致。”说罢也滑下了陡坡,来到沉寂身旁。
沈寂轻轻说道:“‘林海雪莲’不仅不惧严寒,听姥爷说,它还有起生回生之神效,只要把它铺满亡人的身体,等待七七四十九天,亡人便能复活。我还记得姥爷去世那天,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看着姥爷紧闭的眼睛,忽然想起姥爷对我说过的话,然后我就跑到山里翻了一天,只可惜什么也没找到。最后还被冻晕在山上,幸好过路的樵夫看见了,把我背了回来。等我醒来后,姥爷也已经入葬了。”
“不久后你就被我爹接来秦府了。”秦怀道,“想不到你小时候还挺天真的嘛~”
沈寂眼中流露出黯然伤感,低声道:“并不是天真。只是,我不想姥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