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燿“哼”的一声,似笑不笑道:“沈二公子今天那么得空,来这里看闲戏?”
沈植以袖掩笑,目光幽幽转转,在楚燿身上打量一番后道:“今日也真是巧了,平时我都极少来这一块,谁知就来了这么一次,竟让我看到这么有趣的事呢。世上都说楚氏一族仁义崇正,与人为善,不料今日倒是让我开了眼界了,原来这“与人为善”还有这么个意思,看来我真是才疏学浅,孤落寡闻了,实在是有愧于先生对我的教导呢。”
楚燿被他眼神盯的周身发毛,听此话,眉峰一挑,嗤笑道:“这可怪不得人家教书先生了。自古以来,先生授以学,父母授以人,就算他们教的再好,也难逃‘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的伪人。”
他像是想起什么,不屑的笑了笑,又道:“哦~这句话的意思,沈公子应该是懂得吧?”
沈植笑容依旧,道:“我懂不懂这个意思又有什么关系呢~楚二公子不也是把楚家家风‘勿以恶小而为之’贯彻的很彻底么?”说罢又掩嘴浅笑,再道:“这样来看,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呢?还是说,你觉得你与我,会有什么区别?”
楚燿瞧他的神情仍如平常,纹风不动,不禁在心中自叹不如,也再懒得与他阳奉阴违,浪费时间,手一甩,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是什么人,自己做过些什么事,我早已知晓,你也无需再装。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要到时候让我撕了这张假脸,公诸于世,大家都难看。”
沈植挂在脸上的微笑微微一凝,遂又平静如初,讥笑道:“那又如何?依你楚二公子如今在金陵的名声,你以为还会有人相信你说的话?呵,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为民除害的正直模样来,真是可笑至极。”
“你想怎么想随你。明日就是十五日之约,我在公堂等你,不见不散。”
楚燿与他擦肩而过,丢下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后,便走远了。
沈植凝眸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一片狠戾无处匿藏,随后又想到“那件事”,他便又慢慢放松下来。
所有后患已被他清理干净,他根本无需担心,如今他这么说,不过是虚张声势,施计让他自乱阵脚罢了。
还以为楚家人有多聪明,原来也不过如此。
呵,只要他沈植想做的,还没有做不到的,谁敢拦他,阻他,逆他,便是要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绝不放过!
远处有一群浓黑的黑云正在向金陵城逼近,声声闷雷在黑云中咆哮奔腾,发出轰隆隆、轰隆隆巨响。
苍穹怒吼,大地翻滚,眼看两者就要连成一线,誓要干出一番毁天灭地的大业。
街头上,百姓们纷纷奔跑疾走,唯恐暴雨突临,将他们鞭打。
而在这一幕你推我挤的画幕下,只有沈植一人仍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整个人被阴霾笼罩,脸上裹着一层厚厚的阴森之气,路过之人远远都能感受到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戾之气,皆是连连避让,不敢探之。
突然,一阵电闪雷鸣,狂风忽至,暴雨降临,风雨无情,迷乱一片。
风声,雨声,雷声,声声震耳欲聋,交织成一片狂海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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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千家万户已入深眠。
风雨渐弱,丝丝缕缕的雨丝仍乐此不疲,以天为墨,以地为纸,在人间画起了一张烟雨濛濛春临图。
细风却像个调皮的孩童,在庭院回廊来来回回,兜兜转转,时而温柔,时而狂野,亲亲这朵娇花,拂拂那棵小草;一下撞翻了那盏明灯,一下又碾碎了那片轻瓦,似是无头苍蝇,又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终于玩闹到了思苑门口,他一下又兴奋起来了,“呜呼”一声,窜了起来,将苑门拍打的“咣当咣当”作响,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苑里的残花落叶被他席卷而起,又飘飘落下。
他左右张望,偷偷从虚掩的窗缝钻了进房,绕着房内那点柔弱的烛火玩耍。
火花忽闪忽暗,左右摇摆,她似是极不耐烦,风从哪边拂过,她便将苗头往另外一边扭,煞是一副等待夫婿晚归气急了的女子。
这下风可就来劲了,他原地翻滚打圈,硬是将她团团围住,一个亲密拥抱,火光熄灭了。
房内霎时一阵安静,只有忽起忽落的轻微呼声从内室传了出来。
细风蹑手蹑脚,钻过桌凳,拂过幔纱,偷偷瞧了瞧去,只见那人睡在榻上,双眼紧闭,嘴唇紧呡,满脸微汗,一副极不安稳的姿态。
他哀叹一声,张开双翼,轻柔的将他拥入怀中。
蓦地,跌入一场惊心梦魇。
楚燿只觉得浑身湿冷。
他感到眼皮异常的沉重,想睁开,却又如千斤大石将他压住,无法挣脱。脑海中更有无数模糊景象一帧帧的滑过,搅得他心神不宁,头脑欲裂。
“起来,快起来!”
有一个声音正在叫唤他。
是谁?是谁在叫他?是肖骐吗?不,不是,这不是肖骐的声音。肖骐的声音多半是稚嫩的,还有一些清灵,有时候他不吱吱喳喳闹个不休的话,听他讲话也如黄莺蹄唱,非常悦耳的,可是…
“楚燿,楚燿,给老子起来!”
谁?究竟是谁?
为何这个声音这么熟悉?是大哥吗?还是熳儿?不,不,都不是!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他几乎每天都听到。
且,他讲话永远都这么带刺,扎心扎肺的,口气也都充满狂妄,让人想揍。他好似天生就是骄傲,傲慢中又带着点不屑,不屑中又有点倔强,倔强中又透露着一丝稚气。
他知道这是谁了!这是他!是他自己!!
为什么我在叫我?他是我吗?!那我是谁?我又在哪里?我他娘的不是在睡觉吗!?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又被哪个王八羔子弄进异镜生了?
“楚燿,快给我起来!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楚燿努力将眼皮抬起,一团白光打了下来,灼的他瞳孔发热。他伸手挡住光源,迷迷糊糊的朝前看去,这一看,他是彻底愣住了。
“怎么?傻了不成又?喂喂!你是不是傻了?呵。”那人笑着对他道。
楚燿此刻只觉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他从未如此想要一拳打烂这张脸的冲动,这张该死的笑脸!
他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只想把他每一个动作神态都刻入眼里,想从中找出一丝丝的破绽!
可是,不管他如何观察,直觉告诉他,眼前之人,确实是他!可此人却是穿了一身他最讨厌的黑衣,从头到脚,没有任何颜色点缀。
他站在他的眼前,宛如一个黑洞,好像时刻要将他吸进这乌黑里,炼成他的傀儡。
楚燿不可置信的晃着头,哑着嗓音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我的样子?有什么企图!”
那人笑嘻嘻答道:“不是吧?楚燿,我是谁?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抬脚走近楚燿,又道:“我是你啊!你就是我,我是楚燿,我们是同一个人啊!”
楚燿内心一阵惊凝不定,往后退了几步,指着他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楚燿见他这番样子,不屑道:“啧啧啧,楚燿啊楚燿!往日那个神气十足的你去哪里啦?你这样子也太丢脸了吧?!啧啧啧,我都替你害羞哦。”
楚燿最见不得有人在他跟前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态,若是换作以前,他一定将这张假皮撕烂,让他生不如死,也让他知道,他楚家二少不是他能惹的起的!
他挑了一眼那黑衣楚燿,见他正用指尖抚着右腕的银镯,镯身泛着银光,那光虽是冷冽,却有一点温和在光源深处,令镯身蒙上一层淡淡的柔光,与那黑衣楚燿极是格格不入的。
黑衣楚燿看他观察着他,冲他笑了一笑,左颊的酒靥由浅至深,慢慢舒展了出来。
楚燿登时面目阴沉,强忍着内心想将他千刀万锅的恶念!
他思忖一番,终是平静下来,对着这个杀千刀道:“我往日如何与你无关!你究竟是谁?到底有什么企图?不说清楚,休怪我无情!”
黑衣楚燿似乎怔了一下,他眉峰一挑,说道:“你怎么这么粗鲁啊?我不过是看你心有纠结,想过来帮帮你而已,谁知你这么不识好人心啊。”
楚燿铁青着脸道:“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也没资格管!我不管你是谁!趁我还有心情跟你好说,赶紧给我滚的越远越好!不要以为挂了一张跟我一样的脸,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白日作梦!”
黑衣楚燿唇峰一扬,笑道:“哦?是吗?可能你忘了,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吧。我说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如果你在此杀了我,后果会如何,我想你应该知道吧?呵呵。”
楚燿右手一扬,银镯已化为长剑握在手中,剑锋泛着杀机,他冷冷道:“那我倒要看看会如何!”他一挽剑花,遂要出击!
而在此刻,黑衣楚燿速速连退几步,速度极快,犹如幻影,待楚燿再看清他人时,他已离自己半丈之远。
黑衣楚燿弹了弹左肩尘灰,哀声道:“哎哟,还真是可怕啊!这么突然攻击,真是吓坏我了,呵呵。”
楚燿眉头一皱,一个花手,银剑又重新落到他手腕上。
只消一瞬,胜负已出!
楚燿脸色阴黑,心中想道:“这人到底是何妖物?到底想干嘛?为何这般纠缠自己?方才他明明可以轻易将他制服,可他却没有出手,而是以闪躲避让,他究竟想要干吗!?”
黑衣楚燿似是忍受不了别人对他视而不见,又自顾道:“不要想这么多了啊。我说过,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只是你现身在我的梦境之中,你才不是我的对手而已。回到现世,我可不一定打的过你呢。”
楚燿道:“你这妖物!”
黑衣楚燿道:“喂,斯文点好吗?”
楚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黑衣楚燿道:“我是来帮你的啊,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玩意。”
说罢,他伸出右手,一把匕首飘浮在他掌中。匕首周围都是黑雾,那黑雾好像有生命般,来回窜动,隐约还能听见一声声微弱的嘶吼,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封印在内,只等楚燿将它握住,它便能破雾而出,嗜血作乱!
楚燿不明他是何意,只见黑雾里有许多人像在不停晃动,晃得他双眼失神,大脑千旋百转。
黑衣楚燿那带着些许蛊惑之意的声音在他耳旁轻轻响起:“拿着它,拿着它你就可以杀了沈植。只要你杀了沈植,我们二叔就可以回来了。”
楚燿目光混沌,却仍是摇摇头,呢喃道:“不,不行,不行的…”
黑衣楚燿继续诱惑道:“为什么不行?他是该死的啊!杀了他!不但可以为二叔报仇,也可以为那些枉死在他手下的亡魂报仇!怎么,难道你不想杀了沈植吗?”
“如果不是他,你也不会因沈锐之死害你惹上官非,要不是他们兄弟二人,你也不至于被困于牢笼,你想想,你这辈子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吗?那肮脏的地牢,那作呕的饭食,还要那恶心的老鼠…你再想想,若不是他们,你也不会被拖入那诡异恐怖之地,受尽担惊害怕和生命危险;若不是他们,你本可以像往常一样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更可以在元宵之夜,高高兴兴跟我们的好二叔共饮佳酿,共赏美月,共度时光。”
“都是他们的错,你才会置于这个境地,才要更受父亲的冷眼相待!你恨不得杀了他们,将他们五马分尸吧?以慰二叔的亡灵还有那些无辜的亡魂…多好啊,多好啊!是不是?这样大家都会另眼相待你,父亲也会重新重视你,你说是不是呢?”
楚燿瞳孔逐渐涣散,眼内倒映的景象竟是沈植兄弟二人的疯狂狞笑,他无意识的握紧双拳,眼中冒起熊熊恨火,手腕银镯忽闪起一点亮光,转瞬即逝。
不到一刻,那团恨火又熄灭了,他似是疑惑道:“可是…可是二叔会生气的…还有那红狐…那红狐的性命…”
黑衣楚燿即刻打断他:“不会的!二叔不会生气的,你相信我!至于那两条妖物,它们本就是低贱的生命变幻而成,本就是给人宰割的命,难道,他们两个的命比二叔的命还要珍贵吗?难道,你不恨他们吗??嗯??”
楚燿木纳的点点头道:“对,对,都是他们的错!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
黑衣楚燿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又向前了几步,靠近楚燿,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低声浅浅又道:“对,真乖啊。杀了他…杀了他们…只要你杀了他们,你就可以回到从前,回到二叔温暖的怀抱了。”
楚燿低着头,眸下一双黑靴越靠越近。
突然,他一个抬眼,眸子早已明亮如初。
楚燿挥出右拳,谁知拳头还没有接触到黑衣楚燿的肌肤,便见他化为一团黑烟,在他头顶上方飘晃着,哈哈大笑道:“楚燿,你可真不乖啊,乖乖听我的话好吗,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你就可以再见到我们的二叔了!哈哈哈…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楚燿抱着头,痛苦万分,嘴里大声骂道:“你闭嘴!你他爹的给我闭嘴!我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指点!你给我滚!滚!!!”
他眼前不断轮转着楚二叔的身影和容颜,他的斥责,他的微笑,他的温柔,他所有所有的一切。
他的脑袋仿佛要炸裂般,剧烈的痛苦席卷全身,他喘息着跪倒在地,口中仍不停地重复着一句:“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闭嘴。”
“闭嘴。”
“闭嘴!”
夜深人静,榻上之人不停抖动,冷汗浸湿了他的面容,他不停晃动着脑袋,似要晃走什么令他恐慌的画面,那团浓黑的雾不断的纠缠着他,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扑面袭来。
他狞笑的声音和叫嚣的蛊惑时刻冲击着他的耳朵,他的大脑,在那些只言片语中,他听到了心底最为恶毒的召唤,听到了内心最为渴望的复仇!
“闭嘴!!!!”
他惊的得从榻上弹了起来,屋里一片黑暗,回应他的只有他急剧的心跳。他茫然地看着眼前事物,任冷汗混着喘息在屋内慢慢发酵,越涌越旺。
夜的余光顺着微敞的窗户悄悄爬进房内,照亮了一地昏暗,也照亮了他那双亮得吓人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