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就看着这只小肥猫脚下生风地向远方逃走了。
那橘黄色的身影渐渐小了，江晏吐出一口气，对啾啾道：“原来是这样啊。”
啾啾不明所以：“嗯？”
江晏轻声说：“当年回溯，我只是以为猫便是猫。”
“却不料猫也是我。”
他想到了什么，就又笑了：“其实琢磨一下，也挺合理。”
“愿意在这个时候、并且能在这个时候靠近我自己的，也只有我自己了。”
说罢，剑修又看着自己的分魂。
往事种种，比他记忆中的要丰富太多。
在他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原来已经和分魂有了那么多牵绊。
他在愈发明显的牵引力中，盯着宁时泪痕渐干的一张脸，直到视线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
江晏睁开了眼。
这次，他所附身之物，是浮在半空中的。
上天下地，但身后又没有依托，空虚极了。
江晏：……
按照他的经验来讲，他可能变成了一棵树，但这个角度，又和曾经的桃树有微妙的不同。
于是剑修望着啾啾，用目光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啾啾：“……你还记得云山幻境吗？”
江晏点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他举目望向幻境中高远的天，能看到从视线边缘横斜过来的几条花枝，道：“罢了，看出来了，我是变成一朵桃花了。”
他和啾啾说话间，头顶就撒下了一阵桃花雨。
江晏向上望去，只见那已经成为胜意门门主的宁时，曲着腿，坐在桃树一条高高的枝丫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身侧的枝条。
于是从他手中，倾泻出来刚才那场粉红。
江晏眯了眯眼睛。
从前在回溯时见到这一段，剑修尚且没有太多感受。
可如今他变成了树上的一朵桃花，便忍不住在心中腹谤对方动作孟浪——专门去撩拨花花草草，可别连带着把自己附身的那朵桃花一起弄下去。
此时，有轻微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环境中，几乎能听得到来人鞋履同脚下草叶摩擦的声音，以及衣袍拂过花枝的碎响。
江晏像此时的宁时一样，将目光投向这穿过花海的来人。
果然是当年的剑修。
他头上束冠，是合江宗内执事的打扮。
江晏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升起什么“岁月如梭”的感慨，一股熟悉的灵力忽而向他袭来，于是被附身的桃花就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江晏：？
他看向宁时慢吞吞收回去刚射出一道灵力的指尖，又看着旋转着向自己不断靠近的剑修衣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分魂专门用灵力把他这一朵桃花从树上薅下来，送到剑修面前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了！
江晏：……
一树桃花是何其之多，可分魂就偏偏选中了他这一朵。
花香熏熏，江晏最终还是落在了剑修身上。
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于是另一种不同于花香的冷香，就这样沾满了他的全身。
剑修的手背是温热的。
江晏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度了。
他上一次摸到自己身体的手背，还是冷的硬的，是被雷劫劈过之后的，没有生机的身体。
而这样温暖的触感……
江晏就缓缓舒展了花瓣，试图透过这桃花轻薄的身体，来汲取一些曾经自己的温度。
但另一只带着冷香的手移过来，轻轻碰到了他，有轻轻将他拂落。
江晏：……
他继续下坠着，坠入到幻境花海层层交叠的枝叶中。
于是在他视线尽头，依稀可以看到剑修仰起了一张脸，恰好和桃树上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符修打了个照面。
在一朵桃花落下的时间里，已经织成了两人手上缠绕的红线。
也许是生命，也许是灵魂。
江晏看到宁时轻轻笑了，他面对着剑修，大模大样地跳下树。
动作间，树枝摇曳，便下起了一场更为漫长浓烈的桃花雨。
飘飘扬扬，绯红漫漫。
层层叠叠的粉红覆盖了剑修的肩头，也覆盖了掉落在花丛中的江晏。
他眨了眨眼睛，在残余视线的一角，看到了在分魂瞳孔中剑修发丝上的一抹花瓣。
漫天桃花颤动着跌下，彻底覆盖了他的视线。
江晏看不到幻境中的画面了，透着光，他的世界从浅粉变为浓粉，再到彻底分不出颜色的漆黑。
……
后来的后来，江晏又成为过其他什么东西。
有时候是江峰主窗前一只蹦来蹦去的小鸟。
有时候是宁门主屋中那一排假脸皮其中的某一张。
也有的时候，他是穿过修亭峰山巅的一阵春风。
也是落在胜意门院中的一场骤雨。
白雨连珠，在地面汇聚起的水流沿着引水沟哗哗流走。
就像江晏从前的日子。
在他不知道结束了第多少次附身于物的经历后，在经过了第多少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吸引力后，终于，他再次回到了那片虚空中。
江晏睁开了眼睛——面前依旧是那只小肥鸟。
啾啾蹦蹦跳跳，尾巴翘得高高的。
江晏终于发出了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嗓音在长时间的穿越中有些哑了：“要结束了吗？”
啾啾道：“对，其实更准确地说，要开始了。”
江晏大概明白了什么：“我的分魂收集好了？我要回去了？”
啾啾点头。
终于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江晏本该高兴，同时却也有更多不确定浮上了心头：
“等我回去之后，分魂的身体也会像我一样，自然变好吗？”
“他会来找我吗……不对，他到底记不记得我？”
小鸟像曾经千百次一样，跳上他的头顶，然后大声道：
“分魂当然会记得你，不仅如此，还会记得你们在大小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
“毕竟——又有谁会自己抛下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