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七月,帝出游,城门校尉叛变,为五城兵马司副将左翎所平。
左翎所呈京都细作名录,居功甚伟,连跳两品。
是日夜,帝梦高祖,罢朝三日,于宫中设祭坛祷告。
龙床帷帐内,元宝警觉地盯着沉睡的男子。
数日流食,萧策安面色苍白,左心处的绷带上又染了血,元宝忙请太医重新上药包扎。
想破脑袋,元宝也还是想不明白,陛下待永乐宫那位情真意切,那位是如何狠得下心在陛下心口上捅刀子的。
太医可是说,只差半寸,便是回天乏术。
夏日炎炎,伤口往往未愈合就又崩裂,以至于生了腐肉。太医数次请求刮骨疗伤,元宝都不敢应。
最后一刻钟,陛下若是还不醒,就真的要剜去腐肉了。
“干爹,陛下醒了!”小太监压住激动,提醒元宝。
元宝小心迎上去,见陛下唇嗫嚅着,忙贴近了听。
“她……呢……?”
元宝也有些义愤填膺了,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暂禁永乐宫。一应用度如前,只裁去了宫人,派禁军把守。”
萧策安摆摆手,胸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咬牙道:“召太医。”
杨柳待在永乐宫的前三天,宫门外守卫重重。永乐宫里里外外,都被侍卫仔仔细细地排查过,将一切利器尽数收缴,凡铜铁都不许出现在永乐宫。
元宝虽保留了永乐宫的各类用度规格,但陛下才是这座宫城的主人。外人不知,永乐宫众人却知道,这位是行刺被囚。
冷眼与慢待,杨柳都不甚在意,只每日打卯一般问一句:“陛下醒了吗?”
宫人不予回复,屈膝告退。
直到杨柳的用度越发精简,宫人的态度再难遮掩,杨柳便确信,萧策安确实醒了。
等她的活动范围也一步步缩小,最终只能在寝殿附近活动时,杨柳依旧没有见到萧策安,也得不到关于萧策安的任何消息。
每日见了送膳的宫人,杨柳仍然问:“陛下醒了吗?”
宫人沉默不语。
一个月的禁闭,再次踏出永乐宫,是一位小太监在日落前匆匆而至,告知众人,陛下要召永乐宫侍寝。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恍然想起,永乐宫确实有人能侍寝,一时个个心情复杂。
杨柳倒是坦然,一任装扮,嗅着发间清新的栀子香,换了身衣裳,飘飘然往金龙殿去。
到了金龙殿,又被晾在偏殿数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时分,才在元宝冷淡的注视下入正殿。
行礼时,宫人潮水一般退下,连枝宫灯上的蜡烛也次第熄灭。
无人叫起,也无人赐座,杨柳就老老实实地跪着。
一柄寒剑斜刺挑来,托起杨柳白皙的下巴。
萧策安的嗓音淬了冰:“你可知错?”
“我没错,”杨柳道,“我自愿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萧策安几乎压抑不住怒火,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左手捂上心口,觉出一阵莫大的痛楚。
“很痛吗?”杨柳声音很轻,“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可笑代价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时,是如此的悠忽飘渺。
那张晴雨般的脸庞,展露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皆是坦坦荡荡。
一如她按着他胸口的疤痕,笑问若是她将这里弄疼了,要怎么是好。
萧策安唰地将长剑掷地,背手在殿中踱步。杨柳听到瓷器砸碎的声响,抿唇不发一言。
永乐宫禁闭,他给过她许多机会。
起初杨柳也不是全然与外界闭塞,那些杨柳半年前进宫时险些被杀的宫人里,有几个很是忠心的,私下里总为她打探些消息。
这必然是他的默许。
能打探消息,就能往外递消息。
及至后来这几个宫人被撤下,新来的宫人们编织为皇帝祈福的络子时,要请杨柳一起;做青团时,也曾数次询问杨柳是否要献往御书房……
零零总总,三五日总要有一遭,似乎在说,只要她低头,不需要认错,不需要解释,他会待她一如从前。
杨柳静默着,目光落至未来得及收回的一方湿润砚台,便知他是才处理完政务不久。
外间元宝胆战心惊地听着这动静,给手下人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入内清理。
萧策安砸碎了最后一只珐琅掐丝花瓶,展臂道:“安息。”
余光中那人一动不动,面庞涨红。萧策安几乎要控制不住,险些就要放过她,最终也只是微昂了下巴:“不是过目不忘吗?还是没人教过你侍寝的规矩?”
杨柳偏头不理会。
元宝遣散宫人,吩咐人去准备些吃食和热水,哪怕再忿忿不平,也禁不住感慨圣眷的深厚。
但没到一炷香,杨柳就冷着脸出来。
雷声滚滚,风雨如注。
元宝冷冷地注视着,没有上前亲热地问好,也不让人准备轿舆。于是周围的宫人同他一道沉默着,无视着。
待人走进廊檐下,眼看要走进雨幕里,却还是一言不发,像是要一头扎进去似的,元宝这才低声叫人:“找个小的,送把大伞过去。”
“滚进来,”萧策安突然出声,元宝忙推门进去,不敢看他散乱的衣袍,瞥见地面一角遗落下的束发簪,捧起来恭恭敬敬地呈到案上。
萧策安眉目间满是冰霜:“你就这么上赶着?”
元宝道:“陛下,雨大风急,从这儿到永乐宫,一路淋雨要病倒的。”
萧策安牵唇嗤笑:“你这蠢奴才,人去的是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在宫城外,冒夜过去,不只远,淋湿了入狱可没得衣服换,薄薄一层囚衣穿上,是必然会病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