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原野上,落日几乎要将整片天空都烧成暖橙色,策马徐行,便觉十分辽阔。
冬末春初的风依旧冷冽,刀子一样刮在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连鼻翼间的呼吸都冰凉。
背后传来马儿的嘶鸣声,还有马蹄踏碎水花泥土与石板相击的声响,带着嘚嘚的急切和凌厉。
杨柳起初以为是疾行的过路人,直到这声响离她越来越近,回头时才见一匹雪白骏马头身上扬,前蹄半屈在空中,而萧策安坐在马背上,勒紧缰绳制住白马。
萧策安道:“过来。”
杨柳笑笑:“不了,我自己会回家。”
萧策安眯眼。
她笑起来有些傲慢,白皙的下巴微微昂起,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像是才在东宫混熟时的狡黠。
如同那个雨夜,她提着毛笔在床沿边,晃着脑袋给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他本该呵斥她停下,但毛笔凉而柔软的触感和她的指尖如出一辙。
萧策安心情莫名好了几分:“怎么不来找朕?”
杨柳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打马往回走:“我的事,找您做什么?”
萧策安在她身旁:“朕已经处理好了。舅父过一阵就会回范阳,不会再回来。”
杨柳侧目颔首:“知道了。”
萧策安翻身下马,一臂揽在杨柳腰上,带着人下来。
杨柳皱眉推开他:“你做什么?”
萧策安:“看你学朕学的起劲,教教你怎么学得更真。”
杨柳往前走,根本就不理睬他。
两匹马离了人,漫无边际地走着。杨柳还准备把马还回去,自然不乐意看这匹马走丢。
但石子打在两匹马上,马儿受惊,飞快地奔腾。杨柳如何追得上,回头去看罪魁祸首。
萧策安有些得意:“你不谢朕?”
杨柳踢开脚边的石子,不甚在意:“您才不是为了我呢。没我您也要对付他,拿我做筏子,还要我来谢您,哪里有这样的?”
左相一年多前因为齐王的事情被处死,随后左相的位置便一直空悬,那时杨柳就一直留意着。
如今右相也被革职,如果两个相位都空悬不定,那么原先归属于两位丞相的各部门官员大概要落在萧策安手里。
他对权势的渴望如此强烈,连自己的舅父都不放心,势必要将权势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杨柳甚至觉出兔死狐悲之感。
她哪里有沈相与他亲厚?想必日后他处理她,要比这更加冷酷才是。
萧策安扳过杨柳脸庞:“哭过?”
杨柳道:“你才哭呢。”
只需瞧一眼她湿润的眼角和泛红的鼻尖,萧策安就知道是在嘴硬,也不点破。但看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沉思与悲愤,萧策安面色渐沉:“怎么,怕朕也撤了你的官?”
杨柳心惊于他的敏锐,反应的功夫,他已经恼怒地甩开衣袖,胸膛起伏,背过身平复呼吸。
他的背影高大威严,气势沉冷,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令人望而生畏。
但近来他在杨柳面前总是克制着,不着痕迹地示好。杨柳偶尔故意呛他,他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以至于杨柳都有些忘了,他还是个帝王。
像他雷厉风行地裁去沈相一样,他也可以如此对待她。
国公府富贵显赫,她和父亲无意对陛下构成威胁。但陛下的权力永远在国公府之上,无论权势门第,在陛下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世人眼里声势赫赫的国公府,也只有对上陛下,才知道所谓富贵声势,实在不足挂齿。
萧策安着实被杨柳气到了。
罢免右相,岂是易事?纵然他早有准备,可延后再议,却比如今匆匆行事简单许多。
杨柳倒好,不只怀疑他,还如此畏惧他。怕他摘了她的乌纱帽,还是怕他置她于死地?
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哪怕不照铜镜,萧策安也知道自己的神情必定阴郁得可怕。念杨柳方经大事,他也没什么吓唬她的心思……他呼吸顿住。
纤细柔软的身躯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萧策安垂眸,看着从背后环住他腰身的纤纤素手,感受到下颌抵在右肩上的力道,没几分力气,柔柔的,扫得他那片肩和心尖同时涌上痒意。
“对不起,陛下,”杨柳斟酌道,“我方才是太害怕了,一时糊涂,并不是真的怀疑您。”
萧策安不语,只眉峰微扬,侧颜冷峻。
“陛下,我之前真的好伤心呀,”杨柳道,“我那时候就想,如果能见到您和父亲就好了,可是我一个也见不到。”
肩头一片濡湿,萧策安蹙眉,将杨柳转过来,看到满脸泪水和潮红的脸颊。
杨柳还在喃喃低语:“我也变得好卑鄙。您来帮我,我却反过来质疑您。”
萧策安指腹重重擦去杨柳泪水,“脾气又臭又硬,泪倒是多。从前还以为你机灵,不曾想是锯嘴葫芦成精。往后再遇到这样的,该打打该骂骂,挥几剑也使得。只要朕在,这天下就没要你让着的人。”
杨柳眼睫扑闪:“那您就这样革了沈大人,不觉得可惜吗?”
萧策安直直晃神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可惜的?治国用人,德才兼备自然是上乘。可若是心术不正空有满腹经纶,还不如用个妥当的庸才。”
何况他早就警告过舅父,是舅父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杨柳,不止触碰他的底线,还冒犯他的威严,他绝不会让步。
杨柳很少对他低头,大多时候都是目光一扫而过,便望向远方,眼不见心不烦,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即使她示弱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生硬,萧策安也止不住高兴,“朕这不就来了吗?”
她愿意对他低头,就是在尝试接受他。
萧策安看着杨柳湿润的眼眶和在眼里打转的泪水,取帕子擦净,“你父亲,朕也会着手调他回江左。”
杨柳笑起来:“谢谢陛下!”
悠扬的口哨声响起,毛色雪白的马儿飞快赶来,萧策安去理它的鬃毛,它乖顺地蹭萧策安掌心。
直到和萧策安一起坐在马上,杨柳才回过神问:“陛下,它叫什么名字?”
“飞雪。”
它在原野上奔腾的模样,的确像一团飞雪。
杨柳回头,发顶从萧策安下颌上擦过,被他一手扳正。
她只好看着前方:“陛下,踏云也是白色的吗?”
杨柳还记得三年前的除夕,在大师圆寂的山顶,那个狂风乱雪的山洞里,萧策安告诉她,他孤身一人迷失在沙漠中,剖开爱马踏云,藏身马腹中,靠踏云才从沙漠中出来。
萧策安道:“是。”
身前久久无动静,他问:“在想什么?”
杨柳道:“我要给踏云立一个牌位。”
给一匹马立什么牌位?
萧策安心说荒唐,但听她嗓音认真,顺着道:“为什么给踏云立?”
“因为踏云救了陛下啊,”杨柳道,“没有踏云,就没有陛下了。”
没有陛下,齐王就要登基。
齐王登基,父亲一定会受猜忌,天下也一定会生乱。
萧策安呼吸一滞,懒懒笑道:“好了,回去了。”
飞雪骤然飞驰,风吹得杨柳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抵在萧策安的胸膛上,她连萧策安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从官道上过时,杨柳余光还留意到柳鹤眠。他也牵着一匹马,听到他们的马蹄声,冷冷地看了一眼,遥遥作揖。
萧策安带她去了宗府。
宗临本来惴惴不安,得知他们是来看小福宝的,眉开眼笑,忙引着他们去看刚满月的小孩。
小孩全身都小小软软的,眼睛乌黑明亮,也不怕生,见了人就挥着拳头比划,小嘴嘟着。
再回杨府时,杨柳都能感受到萧策安的好心情。
赵庆和管家头一次见萧策安微服入府,惊出一头大汗,忙前忙后地准备。杨柳止住他们,只道陛下过来有要事相商,无令不得近身,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甫一进门,他就从背后贴上来,脑袋埋在杨柳颈窝间。
杨柳僵住,问道:“有事吗?”
萧策安眸中含笑:“小福宝很可爱。”
杨柳点头:“是。”
萧策安拦腰抱起杨柳,将她放在榻上,掌心下移,盖住她小腹:“朕喜欢孩子。”
杨柳又羞又恼:“那您可以找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