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阴影兜头罩下,杨柳抬头,望着意料之中的人。
萧策安瞥了一眼食盒,“认错还是跟朕走,你选一个。”
杨柳没说话。
萧策安笑笑:“朕替你选……”
杨柳打断他:“臣没判错,陛下要臣认错,于法不合;您要臣跟您走,有违君臣之道,于理不合。恕不奉陪。”
她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萧策安:“行此道者,前朝不在少数,何必惊惧?”
杨柳嗤笑:“您是前朝的昏君?还是臣是佞幸之臣?陛下未免太瞧不起人,也太瞧不起自己。”
萧策安摇摇头,目光逐渐趋向冰冷,带着些不可理喻的怜悯:“你在试图耗光朕的耐心,但朕不会让你如愿。”
杨柳觉得可笑:“您是天子,您应该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您对应试的学子尚且能一视同仁、礼贤下士,可臣在您身边这么久,自认没什么做错的地方,您却一直不遗余力地羞辱臣,为什么呢?”
她一向在天亮前醒来,今日醒得出奇晚,便晓得那水里大概也下了药。
从前他虽然无耻,但不屑于对身边的人用这种手段。而她只单单防备了酒肉,却没料到拿来漱口的水也不对劲。
怨来怨去,却没个可怨的人,只怨自己粗心大意。
纵然父亲嘴上不说,杨柳也知道他一直对萧策安心怀憧憬。
但如今杨柳心中却只余下悲凉。
他变得很陌生,陌生到杨柳对未来感到迷茫。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杨柳没听到萧策安的答复,回头时附近空无一人,只有食盒上留着一张帕子,被她扔远了。
杨柳的饮食也没有再被克扣,就这么过了几日,忽然得到一个坏消息。
杨巍被调到庭州,协助窦将军主管前锋营。
柳鹤眠再次踏入,打开了牢房的门,冷笑道:“杨大人,梳洗一番,随本官去见圣上吧。”
杨柳厌恶他的阴阳怪气,哼了一声,抬步夺了他的路,走在他前面。
柳鹤眠听着身前人嘶哑的嗓音,嗤笑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为了防止犯人出逃,刑狱地况复杂,各个牢房和片区之间多有相似之处。柳鹤眠头一次进来时,险些也寻不着出路。
他倒也乐意见杨柳出糗。
不想杨柳七拐八拐,竟然一路顺畅地出了正门。
重见天光,杨柳有些目眩。
父亲在江左确实受了伤,从前征战的旧伤也没有治愈。
他早就到了卸甲归田的时候,本该悠闲自在地享清福,却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卷入纷争。
以前锋营的危险程度,父亲难保不会有意外。
洛丘清风亭,两侧毡帘遮住风雪,几个内侍侍立在外,元宝近身服侍,不时添些热茶。
萧策安执棋自弈,不疾不徐,瞥了眼面带灼色的年轻人。
年关刚过,正是寒冷的时候。片片雪花落在杨柳乌黑的发上,在纱冠上堆了薄薄一层。
她的皮肤比雪更白,她的目光比冰冷的风雪更让人清醒。
萧策安收回视线,示意众人退下,独独延请杨柳进亭。
他起身引杨柳落座,又亲手拂去杨柳肩上的雪,摘了纱冠,拉过杨柳冻得发僵的手,似是怜惜道:“怎么这么冷?”
手炉被他推到杨柳面前,依稀能从盖顶的盘龙缝隙中窥见猩红的炭火。
杨柳打量一眼,并不接,只道了谢。
故意晾她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的是他,来装好人的还是他。
萧策安笑道:“怎么,觉得朕虚伪?”
杨柳不言不语。
萧策安笑容不变:“有什么想问的?”
杨柳脱口而出:“您为何将臣的父亲调去庭州?”
萧策安气息顿时阴沉,唇角笑意消失:“你想让岳丈大人回来?”
在杨柳点头之前,他冷笑:“求人总得有些诚意,杨大人的诚意,朕可看不到。”
杨柳嗓音干涩:“你都知道了。”
上次他去刑狱,她就猜到了些许,只是不愿意太被动,装作不知。
如今他肆无忌惮的称呼让杨柳更加笃定。
萧策安递过去一盏温茶,微微颔首。
他深思熟虑过数个日夜。
王公后代女扮男装,不仅做了储君半年的伴读,更是做了三年的县令,非同小可。
若是她求他,他断然不能当即应下,须得让她多求一会儿,在她误以为他要处罚时免除一切责罚。
再勉为其难地封她做皇后。
杨柳扑通一声跪下:“求陛下赐我一死。”
萧策安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反应过来,胸腔中满是怒意:“你以为你死了,你父亲就能幸免于难?痴心妄想!”
杨柳心乱如麻。
下颌被迫抬起,滚烫的手指捏得杨柳有些痛。
萧策安凝视她湿润的眼圈,颇为遗憾:“怎么不哭了?”
“被朕吓到了?”萧策安笑笑,“没关系,你还有另外一条路走。”
他道:“你求朕,朕就放过你,也调你父亲回来。不然即便是你死了,纵然你父亲有丹书铁券护着——但你最明白,这又能护他多久?他会有老去的一天,一直待在前锋,刀剑无眼……”
杨柳早被他扶起。
呜呜的风声裹挟着雪粒子吹来。
前几日那句士可杀不可辱,似乎都成了句笑话。
如果没有说那句话,杨柳想,她大概不会如此难以启齿。
可没有那句话,她也会从记忆里找出一桩又一桩事来。
萧策安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真是恨透了杨柳这一根筋的性子。
曾经有多满意于她的赤忱忠心,如今便有多恨她的固执。
就在他耐心即将告罄时,他听到了一声极淡极轻的呢喃,拂去了他心头的烦闷。
他笑了:“朕没听清。”
雪花在杨柳眼睫上融化,杨柳眨眨眼,逼走不适感,配合道:“望陛下垂怜。”
萧策安大笑,拦腰抱起杨柳,任由她惊吓之余攀上自己脖颈,坐下时将她牢牢锢在大腿上,“不急,你选了这条路,还有两道分叉。宫中后位,抑或君臣鱼水,且选一个。”
杨柳一个都不想选。
但两害相权,她道:“臣选第二个。”
萧策安不甚意外,“如此,三年内你都要留在朕身边,做个近臣,夜宿宫闱时不得推辞。”
“太久了,”杨柳皱眉,“最多半年。”
萧策安意味深长:“你确定?”
杨柳心头乱糟糟一片,分不出心力留意他的语气,见他松口,应道:“确定。臣也不进宫,您若是有意,来臣府上即可。”
萧策安爽朗应下,解了大氅裹在杨柳身上,催她家去:“今夜朕去寻你。”
杨柳胡乱一点头,脱身离去。
萧策安望望杨柳的背影,低头笑了笑。
即便是以为她是男子,他为她选的路也从来都是第一条。
时限一到,便由不得她做主。
……
杨柳从宫里出来时,还不到午时。
她径直来了赵大人的衙署,整理没整完的文书,直到天色昏沉,估摸着是时候回家,这才辞别。
大半日的功夫,杨柳将此事归结为交易。
她不觉得萧策安半年后还会来找她。
这种事,杨柳看上一回就腻了,怎么可能有人半年还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