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杨柳跪下,嗓音清越:“陛下,臣自请外放安丰县,望陛下恩准。”
启元帝未动,张公公诘问:“大胆,陛下封官,天大的恩赐,容不得你放肆。”
杨柳低眉:“非是臣有意冒犯,只是以臣的才德,并不足以担任起居郎,故而自请到地方磨练。”
柳鹤眠盯着那道青衣身影,一颗心高高提起,顾不得许多,出列道:“小杨大人,你这意思,是指责陛下识人不清、用人不明?”
即便是把人送进刑狱,也不能让人去千里外的安丰县。
杨柳回眸去看他,见他满面寒霜,也冷了声:“陛下尚未定我的罪,你是何人?”
她声情并茂:“陛下,臣请去安丰,是因着年岁尚轻,受太傅教习日短,自觉不该当得此位。再则臣在太子殿下身边时,殿下也常说要臣去地方上历练,言道此间最能磨人心智,最成就肱骨之臣。况且科举方行,诸多人才如雨后春笋,臣去地方一日,京中就能多出一个位置让才子们安定,方便陛下从中遴选可用之人。”
杨柳恭谨地跪着,望向启元帝:“陛下,臣今日领官,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外放不留京。无论您赐封的官职高抑或低,臣都是要去地方上的,恳请陛下恩准。”
启元帝凝视许久,宴中气氛沉沉。
他望向西南,瞥见他的儿子匆匆而来,宽大的袖袍下露出一串檀香佛珠。
萧策安在角落异兽旁站定,乌云覆面,一手紧紧攥着瑞兽扬起的前爪,口型分明。
启元帝辨出那几个字,正是打入大牢”。
玉阶下的青衣少年还跪着,脊背笔直,眼眸亮得惊人,有一瞬间让他忆及年少时的杨巍。
启元帝露出一丝笑意:“张德安,方才说朕识人不清、用人不明的,是哪个?怎从未见过?”
张公公笑眯眯:“回陛下,是刑部的柳鹤眠柳大人,近些日子新上任的,您不认得也正常。这位大人行事乖张凶戾,许多弹劾他的折子,都送由太子殿下处理了呢。”
“哦,是么?”启元帝沉思,“竟是这般。既如此,杖十,打入大牢候审,听从发落。”
他无视远处的萧策安,转向杨柳:“你的父亲当年也是跪在前朝末帝面前,自请要往地方去。那地方没人瞧得起,但你父亲去了后,将那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乃至追随朕起家的兵士,大都是从此而来。”
宗临悄悄去看他爹,见他爹紧绷的脸放松下来,不禁问:“爹,快想法子救救杨柳,我现在就这一个同窗,他要是也被打入大牢,我一个人上值多没意思。”
虽然自三月后,他已经许久未曾上值了,但万一殿下要他上值呢。
宗将军看着没心眼的儿子,头疼道:“闭嘴吧你,人家不需要你费心。”
陛下说的是镇国公杨巍曾经在地方上的功绩,他们这些老臣却知晓,陛下念的是那份旧情。昔日杨巍求着去地方,实则是为了救济被流放的陛下。君臣深恩,一经回忆,陛下的态度已经明了。
启元帝笑道:“阿柳有乃父之风,望你去了地方好生磨砺。”
他话头一偏:“太子年少时,朕征战四方,父子二人分隔两地,为一憾事。如今年迈,思之夜不能寐,日后太子便搬来养心殿吧。”
张公公言说几句,便跟随启元帝退下。
群臣山呼万岁,宴上氛围渐渐活络,许多双眼睛四处瞧,不见萧策安的踪影,遂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隐晦地说些剖析的话来。
惊叹于杨家圣恩深深,感慨杨柳开了窍,却又没全开,放着起居郎不做,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做穷县令。
但圣恩如此,哪怕杨柳只开了半分窍,也是个不可开罪的人物。
再去寻杨柳,这才惊觉杨柳不知何时退了宴。
……
在启元帝阶前时,杨柳就留意到了身后的萧策安。
他不入席,也不离开,只沉沉地望着杨柳,看得杨柳心惊。
她一心想出宫,特意借着宴上交错的人影多转了几圈,待见不到他,从偏僻处出席,决定自己先行回家。
但事与愿违,还是撞上了守候已久的萧策安。
他走得极快,拽着杨柳手腕的手很烫,很紧,攥得杨柳生疼。
她心虚,又恐他当众发火,脚步趄趔着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走了许久才到东宫。
元宝早就清了场,但大相国寺的师父们走得晚,临出门时瞧见萧策安,就要向他禀报:“殿下,小施主的批命……”
吓得元宝忙止住师傅们,见风一样穿过的两人都不在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师父问元宝:“是给刚刚过去的那位小施主批命吗?”
这批命的内容,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元宝笑眯眯打了几个哈哈,请师父们继续研究,派徒弟去送他们出宫。
将杨柳抵在冰凉的殿墙上,萧策安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被他抵得生疼的少年分明存了离开的心思,可笑他一路上竟还顾忌着杨柳爱面子,死死压抑着未曾在人前给杨柳难堪。
萧策安平复呼吸:“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杨柳斩钉截铁:“不后悔。”
萧策安呼吸起伏不定,沉沉黑眸中满是怒火,忽地仰天大笑,满殿都是他的笑声。
只是这笑声怎么听怎么怪异。
哒哒的脚步声急促,杨柳禁不住抬眸去看。
案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方宝剑,沉重锋利。
萧策安握着剑柄,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细碎的石屑往外迸射。
他面目阴沉,猛地高举宝剑,风驰电掣般向杨柳劈去。
杨柳闪身一躲,惊出满身冷汗。
重剑没入门扉,转动间木块掉落在地。
足见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萧策安抽剑哂笑:“还当你是个不怕死的。”
杨柳回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剑锋偏斜,堪堪从她头侧擦过,本也是劈不着她的。
她冷笑:“不及您。臣若是对您举剑,只怕还未挥出就会被您拿下。”
月光倾斜,勾勒出对面少年冷酷的下颌线。
允他带剑履入殿的诺言成了个笑话,这不识好歹的家伙兴许连行刺都做得出来。
不。
萧策安否定。
他对杨柳的忠诚有信心。
相伴多时,杨柳一看他神情,就知道到他如何猜想,眉间冷意更甚:“您得到的还不够多吗?臣与父亲都甘愿为您赴汤蹈火,您又何苦咄咄相逼。”
既要杨家效命,又要她委身于他。
何况她在他眼里应该是个男子。
杨柳头一次遇见如此厚颜无耻、贪得无厌之人。
“多?”萧策安牵唇嗤笑,“你们效忠于孤,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富贵权势,孤想给就给,想收回就收回,你能奈孤何?”
“即便孤失手杀了你,你父亲也绝无二话。就算孤此刻改了你的任职,在此地强要了你,你以为父皇会如何?他只会替孤善后。”
凝视着对面少年白皙的面庞上浮过愤恨、屈辱,萧策安却未觉畅意。
寒风从门洞中灌进来,他心头的火气没被压下,反而愈演愈盛。
元宝不敢往里面张望,颤声提醒:“殿下,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萧策安置之不理,一剑横在杨柳脖颈后,冷意涔涔。
永乐宫他都没有一剑杀了杨柳,杨柳思忖他如今也不会下死手。
可冰冷剑锋不断收紧,劈门残留在剑锋上的木刺一同没入皮肉,痛得人倒抽一口凉气。
杨柳摸不清他的路子,却见识过他的武功,唯恐激怒他,强忍着没有拔步逃走。
隐忍,难堪,屈辱。
萧策安喉间一口气不上不下。活了这些年头,生平头一次为一个人百般考虑、千般思量,殷勤小意地捧着,到头来人家却避如蛇蝎。
瞧瞧这副横眉冷目、眸光灼灼的愤恨模样。
萧策安猛咽一口气,捏住杨柳下颌,俯身亲上去。
颈后是重剑,血迹斑斑。杨柳不敢往后退,一口咬在他唇上,鲜血的细微顿时充盈口腔,他却不为所动。
元宝催促:“殿下,陛下传您去御书房。急召。”
张公公熟悉的嗓音传来:“殿下……”
不待说完,一声巨响传来,朱红殿门轰然倒塌,萧策安面色沉沉,从殿内出来。
……
君臣多年,纵然杨巍恭谨地坐在下方,启元帝也依旧看出他的焦灼。
太子迟迟不来,启元帝侧眸示意张公公去请。杨巍视线低垂,却不错过殿中的每一分动静。
启元帝笑道:“杨巍,你就没什么要对朕说的?”
杨巍撩袍跪地:“臣此去,必定完成任务,否则不死不归。”
“朕对你自然有信心,”启元帝笑容淡了几分,凝视杨巍,略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退下吧。”
杨巍拱手行礼,刚走出几步,忽听背后人道:“让宋太医收拾收拾,跟你一起滚到江左。”
杨巍谢恩。
刚踏出门槛,迎面就撞上气势沉沉的萧策安,于是侧身立在一旁,点头示意。
目光在年轻人擦破的唇角上顿住,复又移开。
萧策安定住,负手冲他笑:“岳丈大人,许久不见,这是要去哪个地界?什么时候回来?改日孤还得向岳丈大人讨教讨教养儿子的秘诀。”
杨巍面色发寒:“殿下怕是叫错人了。”
张公公跟着帮腔:“殿下今夜醉了。大人且随老奴来,老奴送大人一程。”
萧策安还欲再言,启元帝隐含着怒火的声音砸来:“你这混账,还不进来!”
他往殿中一指,“混账叫孤呢。别了,岳丈大人。”
杨巍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下。
张公公好言好语地劝着,见他不为所动,长叹一口气:“杨大人,您带着小公子远远地离着吧。舐犊之情,人皆有之。如今这场面已经算是好的,等到水满则溢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杨巍抱拳谢过,径自去寻杨柳。
张公公送了一会儿,见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离宫,遂叫过来小徒弟,让他速速去取通关文牒,务必在宫门落钥前送到杨府。
料想明日,杨府必定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