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欠了他,他欠了我。我的糊涂账,舍命相救,该是抵了吧?至于椒丘的账,我免了。此后他医好飞霄将军足以告慰我。”
拖布精问起刃,你不抓他归案?
你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做判官之后,不想打理旧时官司。应星与你已成过去,刃与你也会成为往日之交。总会有一日,刃得偿所愿,届时或许你会为他留下彼岸花海。
——我们之间没有终了的那一日。它一定存在,只是不在今日。我会等你醒来,你不必着急,那一日远未来到。丧钟鸣响之时,你我都会在场。
你说得当真么?
“他赠玉赐名的恩情,连着救命之恩,不再提了。墓碑与坟茔,我多留一份便是了。前路漫漫,但我会等他。”
拖布精问起丹恒,你不理会了?
你说,走出幽囚狱的人是清白之身。自不用你再监管,丹枫留在了囚室,丹恒走出了罗浮。罪人已清偿罪业,那辆列车的无名客自会照看他的乡愁。
——醒一醒吧,朋友。我拾来一片红枫,向你发出邀请,列车智库的私人文档,我想邀你填补。
你说得当真么?
“龙该待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囚室太小,仙舟太小,唯有宇宙装得下龙的子嗣。天地之大,该任其行揽。无名客的列车永不停息,但我要先与他告别了。”
拖布精问起砂金,你不求回报了?
你说,你本就不图回报。砂金和玛菈不欠你任何,荒漠与极光之星孕育出的埃维金人活着不易,母神的恩赐会祝福如宝石般的姐弟,愿他们的血脉永远鼓动,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
——亲爱的,一直躺着可收不到信用点。好吧,虽然我会帮你存着,但你不能一直睡着哦?姐姐和我都盼望你醒来,她有一个好消息,坚持要自己告诉你。好运分你一半,可以快些起来吗?
你说得当真么?
“玛菈和砂金,一定会重逢的。不是我,还有其他人。仙舟人急公好义,不乏有能人异士会牵线搭桥。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无足轻重罢了。他们何必谢我,何必念我呢?”
拖布精为你的疏离而惊讶。人,你的心冷得像石头。
“一个人都不关心了,你真比这冰雪还冷情冷性不成?”
你不反驳,不回答。
她说的没错,你是这样的。你并非是天性冷淡。你会为世间的种种不公而感到气愤,你见有鬼脚踏法条,剥削人的血肉铸银炼金,自然怒从心起,拔刀制恶,只求天理恶有恶报。你会为穷苦人的捉襟见肘而感到心酸,你见遗孤一心向阳,手捧旧掉的课本逐字逐句,自然慷慨解囊,尽你所能,只求人心善往善来。
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祝福真情永存。见云骑军士牺牲,你超度英灵不灭。
云上五骁朝夕相处却物是人非,你的确为分道扬镳的五人惋惜。镜流折剑,饮月下狱,应星堕入长生,白珩尸骨无存。
所以景元心里苦,你便多年如一日陪着,时不时跟他喝两杯,唠唠心里话,两人搭着总觉得日子还有混头。
藿藿心里怕,你便手把手地带她,她刚入十王司的那会儿,没人愿意带一个缩手缩脚的小丫头实习。你索性和小姑娘同吃同住,到她熟悉因果殿为止。藿藿和尾巴日渐亲密,从冥差到判官逐渐独当一面,你与有荣焉。
莫说是身边的亲友了,你连看一部好幻戏,也会为里面的剧情和人物所打动。
见苦楚,落泪;见胜利,奔腾。
喜怒哀乐,思悲惊恐,常人的七情六欲,你一样不少。
然则,有时候你露出冷血的间隙。
记得景元奉命出征三百年,狮子咪咪年迈不堪,未等到主人凯旋。景元回来之后,自然再没见到庞大的狮子咪。虽然他一贯称自己喜欢小巧的宠物,不慎被街头的化外商贩蒙骗,重金聘入,误将小狮子当成狸奴养着。
狮子咪咪去世的那一晚,你在现场,守了雪狮子最后一夜。神策府的青镞认你并不陌生。你偶尔带咪咪喜欢的肉和玩具来逗狮子,替出征的朋友照看一下他的“小”宝贝。
咪咪走了以后,景元不出意外的格外难过。那晚,你带好酒来看望景元,也算给狮子咪补一个小葬礼。没有其他人,你和景元,一壶酒,一个比人头还大的大毛球。狮子咪很会掉毛,换下的毛足够织毛衣,碍于你和景元没有制衣的经验,只好团了一个大毛球纪念狮子咪。
景元抱着他儿子的遗物大毛球,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很难过的。那时你还没养猫布,不能完全体会他的失落。
你们都喝多了,你搂着景元,景元抱着毛球,你安慰他,一下一下给他顺毛。景元的头发可比狮子咪好rua,手感不错,不知道他用哪个牌子洗发水,这么多年不见有发量危机。
一晃而过而已,你在想:然后呢,悲伤至于那么严重吗?你要感同身受吗,明明与自己无关吧?
无所谓,横竖与你无关。
明明刚才你还在为挚友的低沉感到担忧,怎么可以产生这样无情的质疑呢?
一闪而过的想法,仿佛是抽离出来的你在释放恶意。
初时,你后怕,惶恐自己怎么会那样想?
此后,类似的场景数不胜数,旁人的喜怒哀乐,你见了,你安慰,全是发自内心的。
可那一闪而过的冷淡挥之不去,次数越来越多——
它们质问你,吞没你,尖啸着:旁人的感情与你何干?你的感情与整个宇宙何干?
现在你不用再想了,你想一切与你无关。
世界的一切本就与你无关。与你无关的东西烂掉坏掉,也与你无关。那么,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宇宙坍塌,世界毁灭,你第一个躺下。
年轻的时候,你琢磨不出滋味,你不时会期盼全宇宙的生物在哪一天突然全死掉,连灰烬都不剩下。当初你有跟烬灭祸祖一块干事业的潜力。
后来你不那么期盼了,那样太累了,擅自期待的结果有一半几率是擅自破防。
你降低了目标,死一半人也行。
哪怕明天全宇宙莫名其妙要死一半人,你都坦然接受,自己在哪一半都行,无所谓。
朋友们在哪一半也无所谓,无所谓……
一切无所谓了。
如果自己从未存在,倘若自己从未出生,那就好了……
沉默半晌,你们快被积雪掩盖之时,雪停了。
你坐起来了,最后的时刻你想自己站着迎接终局。
拖布精忽然发出最后一问:“那我呢?”
拖布精已坐了起来,它坐着和站着一样高,叫你分不出来。
如果说原本的拖布精是说话欠揍,现在则是实力讨打,它欺身而上压住你,又将你按倒在地。
“你从来不肯瞧我一眼。你厌弃我,你害怕我。你害怕过去的自己,所以否定过去的自己,否定此前种种。是不是?你敢否认这一切吗?回答我。”
“你害怕什么呢?怕过去的失败,无能,还是哀伤,又或是什么,你怕它们追上你吗?”
哪有所谓的拖布精?你的幻境空间之中来去自由的只有你。
再一次眨眼之后,“拖布精”消失不见,身上披裹的烂布条和泥巴化成转瞬的幻光而消失了。
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压倒你的人是你自己,了解你的人是你自己。
原来自己哭起来是这个样子的。照镜子的时候,你偶尔是会产生陌生感的,镜子映出的皮相是你么?
这具身体会令你陌生,你不爱自己,也不曾仔细地、不加审视意味地凝视自己的脸。
自那时起八百多年过去了,纵使容貌未见衰老褶皱,可你已不再鲜妍年轻了。
谁问镜中人,白发如霜草。
你掐着你的脖子,天上仿佛又下起了不停的雨雪,眼泪坠落在脸上,脖子上的那双手力气却使不上劲。
心如死灰复燃,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涌出,你与自己相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你厌恶自己,你说得当真么?
最亏待自己的人从来是你,困住心的人是你,偏偏最爱你的人也该是自己。
你掏心掏肺对身边的人好,可是却忘了是谁替你吞咽苦果,替你一次次挡下尖锐的冷刃刀锋。
是你啊。
旁人再爱你,唤不起最该爱你的人。因你的恐惧而生,“你”没了真面貌,披上厚重的拖布掩面。因你的躲避,“你”变得臃肿,让过去追不上现在。
可“你”想要达成的唯一,是让你拥抱自己。一次就好,去回看过去的你吧。
“你从不肯瞧我,但你和我,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未来的我,过去的你。那不是我们的罪状,那是我们来时的路。你走得很好,我也是。我做得很棒,你也是。”
达成恒久的心愿之后,那个你消失了。
这次你也想拥抱谁,那么,试着先拥抱第二次生命吧。
存在的地平线,又一次只留下了你。
人们看不到过去,望不见未来。每一个选择或许都无意义可言。可是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会在望不见的某一天,坠连成珍珠般的线,然后告诉所有人:
当下,做出选择,本身就是意义。
“只有当下是我所拥有的东西。有朝一日,我定会前往你的阴影中。在那之前,你不催我,我便不必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