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渐渐浮现心头。
9年前,上官聿刚上大一,参加学校举办的贫困山区定点帮扶活动,跟着老师和同学一起去九茹乡帮扶。
原定计划是上官聿到那里的小学教孩子们语文、数学等基础学科知识,以缓解贫困山区紧张的师资压力。
可刚到那里的第一天,上官聿就听校长说村里有个年仅11岁的小男孩因为家境贫寒、交不起书本费而准备退学。
据校长说,那个男孩聪明的很,虽然因为总是脏兮兮的而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但学习却很好,老师讲的课程都能听懂、考试也名列前茅,退学的话着实可惜。
上官聿不忍心看一个可怜的孩子因为那对他来说并不算多的学杂费和生活费而断送了学习知识、改变命运的宝贵机会,在考虑了半天之后,便跟校长表示自己愿意资助那个男孩继续上学。
于是,在校方和村里的陪伴之下,上官聿第一次在左舟的家里见到了他。
在上官聿的印象里,自己见到的那个煤球羸弱无比,人如其名确实有点脏兮兮的。
那个男孩明显比同龄人更加的瘦弱、矮小,并且还很害羞内向,不敢跟人多说话、交流的样子。
上官聿甚至还能隐约记起他单膝蹲在地上、环抱住左舟时的感觉,怀里的孩子那么瘦、那么小,好像稍稍一使力就会伤害到他。
而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则是因为他这辈子都没有拥抱过那么瘦小、脆弱的小男孩。
也是为此,上官聿实在是很难将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很多、身材健硕挺拔、还总是微笑的左舟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你、变化很大……”上官聿喃喃道。
“嗯。”左舟点点头,很认真地说,“那是因为聿哥一直在背后支撑我的生活,让我吃饱饭、让我有学上,让我、走到了今天。”
“有一句话我在给你的信里说过很多遍了,但好像当面说,还是第一次。”
左舟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上官聿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然后热烈地看着他说:“聿哥,谢谢你。”
左舟炙热且专注的目光让上官聿有些无所适从,他做这一切只是因为不想看到一个无辜的孩子失去受教育的机会,而根本没有想过要收获如此郑重的谢意。
因为是在跟随学校组织的帮扶活动中决定资助左舟的,所以上官聿的钱都是转到此次活动主办方指定的官方账号里的。
而官方则会定时给学校交学杂费和餐费,剩下的钱则由村长转交给左舟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奶奶,由她来照顾左舟的日常生活。
也是因为这个有官方监管的流程,上官聿在离开了九茹乡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也没再和左舟见过面。
最开始的时候,上官聿每隔一两个月还会收到一次左舟的来信,他也偶尔会回,但后来,随着他学业的忙碌和工作后更加忙碌的生活,上官聿就不怎么会回左舟的信件了。
“不用客气。”上官聿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不再与左舟对视。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
由于刚刚得知的这个信息太过震撼,导致上官聿一时都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倒是左舟,在仔细观察了一会上官聿震惊又复杂的表情之后,主动诚恳且又带着几分可怜地说:“聿哥,你不要生我的气。一年前我考上洛城大学,就很想找到你当面道谢,但那个时候你失联了,留给我们村里那边的电话也打不通……”
上官聿回过神来,意识到左舟是在跟自己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还是以自己保姆的身份,于是便重新将视线移向了左舟。
“我找不到你,心里着急,就只能想办法从学校这边找。”左舟继续道,“我打听到你之前在爱心社团做过社长,就辗转了好多个同学和老师,联系到当时跟你在一个社团里关系比较密切的师兄,叫孙庆,我是从他那里得知你……的消息,和你家的住址的。”
上官聿默默地听着,左舟所说的这个“孙庆”确实是他当时在社团里认识的关系比较近的同学,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他出事的同学之一。
所以,左舟说自己是从孙庆那里得知消息的,应该不是假话。
“知道你家住址之后,我就想着来找你看看,但那时你家里总是没人。后来才听孙哥说你是出国去治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就每周过来一次,想着你总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上官聿出事之后就很少和孙庆等从前的同学联系了,出国之后更是已经断了联系,所以左舟的话全都对得上,他没有说谎。
“所以,那天,你只是来家里看看我在不在。”上官聿定了定神,分析道。
“嗯。”左舟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表露身份?不直接说你是谁。”
“因为……”左舟眨了眨眼,一副有点委屈的可怜样,“我本来是想说的,但是刚一见你太过激动,毕竟我已经连续半年来你家找你都没人了。”
“然后我们刚一见面,你就问我是不是来应聘保姆的,我就想,比起一个你已经不记得了的被资助人、你应该更需要一个可以照顾你的保姆。所以,我就顺势承认了。”
说这句话时,左舟还特意把重音加在了“已经不记得了”这几个字上。
“聿哥,你别生我气,也别觉得我很奇怪。我每周来找你只是想见见你,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真的。”
“……那之后呢?我以为你是保姆,让你住进我家之后,为什么不说?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为什么都不说?”
“因为我不敢。”左舟又眨了眨眼,眼圈瞬间就红了。
“……”上官聿抿了抿唇,不得不放缓声音、调整态度,“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问过你想不想见到从前认识的人,而你说你不想,你说你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现在这样,还‘尤其是以前认识的人’。”左舟老老实实地回答。
“……”上官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我说过这话?”
“嗯,”左舟点头,“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就不敢说了,我怕我说了,你会把我赶走。”
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原话、但感觉上又好像确实是自己会说的上官聿本聿陷入了沉默:……
左舟观察着上官聿的表情,轻轻地说:“聿哥,如果不是你当年来到我身边、救了我,我现在可能已经死在某个阴暗的私人矿井里了。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想报答你,我想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我们,可不可以还像现在这样?我是谁,还有今天的事情,什么也改变不了啊,对不对?”
说完,左舟便目光楚楚地望着上官聿,期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上官聿皱起眉头,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看到曾经那个瘦弱不堪的小男孩如今长成了这样高大爱笑的大男生,他的心里很是欣慰,毕竟是自己无心插柳的善举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左舟。
左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洛城大学,他从今往后的前程定是一片光明。单从这一点来说,上官聿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
可是另一方面,上官聿在内心里确实是不愿意见到任何事故之前认识自己的人的。
因为他受不了曾经见过自己能走能跑的人,再见现在这一个只能囿于轮椅之中的残废。
说他胆怯懦弱也好、说他自欺欺人也罢,即使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可上官聿仍然无法面对这一个残缺的自己,也无法面对故人看向自己的、充满同情和惋惜的眼神。
哪怕左舟实际上并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过自己,上官聿也无法克制自己这样的想法。
甚至于,他会更害怕,害怕随着相处的深入,当左舟发现他更羸弱、更不堪的身体真相之后,变成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那样的人。
所以,上官聿选择封闭自己,这也是除了王昊之外,他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朋友的主要原因。
尤其是左舟,这个自己昔日的帮扶对象如今长成了比自己还高、还壮、还有力量的青年,这种帮助与被帮助的决然反差,更让上官聿无法自控地感到自卑。
如果可以,他希望左舟可以永远记住在九茹村时与自己的初见,而非现在这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
于是,上官聿坚决地摇了摇头:“小左,你隐瞒身份这件事我可以不怪你,但是我不能再让你留下来了。”
左舟一下急了,放在桌面上的手瞬时紧握成拳,红着眼睛追问:“为什么啊!?”
上官聿不想把自己的内心刨白给左舟看,便避重就轻地说:“你还在上学,学业是第一位的,而且往后你的学业任务会越来越重,你需要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学习和实习实践中,不应该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可是我愿意啊!是我自愿的!”左舟情绪激动,音调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好几个分贝,“我想陪在你身边,我想照顾你,我想留下来!”
上官聿抿紧了嘴唇,面容冷峻,说出来的话更是冷漠无情:“可是我不想,我也不需要……如果你是需要生活费的话,我可以继续资助你。”
“……”
左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的脸上是明显受伤的表情。上官聿被这表情刺伤了眼,心也一阵阵的抽痛窒息起来。
但他已经说出的话不会收回,因为这是他熟悉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于是,上官聿便强硬地偏过了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左舟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左舟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着上官聿的方向走了两步,来到了与他同侧的餐桌边。
“聿哥,我不想走,不想走,可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我明天就离开。”
左舟的声音轻柔,但那语调里的不甘令人无法忽视。
他高大宽阔的身影几乎将上官聿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其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上官聿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上官聿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然后抬起头,与左舟对视。
“嗯。”
上官聿应了一声,但这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因为他怕他发抖的声音会暴露他竟有些害怕左舟的事实。
这种害怕是生理性的,是一个弱小的生命在面对比他年轻的多、也强壮的多的同类时,发自本能深处的害怕。
好在,左舟的面容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平时的样子。他垂下眼眸,最后深深地看了上官聿一眼,然后退了一步,礼貌道:“好,那我先去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搬走。”
说完,左舟又退了一步,朝着上官聿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