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勋只低眸望茶汤,“沧大哥甚少谈及家事。”
要不是顾忌夜深人静唯恐惊扰天上的神仙,邵代柔简直恨不得要拍桌上凳了,“既然将军问起,正正好,我正发愁了好几日要怎么提呢!纵使将军嫌我长舌,我也忍了,那家人的所作所为,我当真是不吐不快!”
事情还要从李沧的祖父一辈说起。
在青山县这样相对闭塞的乡下地方,宗长在族内的话语权有时候甚至甚过于律法,族长之位已经不能用“香饽饽”一词来简单代替。
宗族之间,为争夺族长的名头而手足残杀的例子屡见不鲜。
在青山县的李家,时任族长是李沧的亲祖父。
李沧祖父自感大限将至,然而膝下幼子尚不通人事,李沧祖父感念兄弟情义,决定由自家胞弟接任族长之位——
李沧祖父的胞弟,也就是现在正当家的李老太爷。
李沧祖父病逝前,李老太爷曾在病床前发下毒誓,待时机合适,定然会将族长之位归还李沧的父亲。
立誓之时,或许是真的兄弟情深,李老太爷对幼年丧父的侄儿也是当真心存怜悯。
但人都是会变的。
尝到了在宗族内翻手为云的滋味之后,李老太爷也变了。
昔日喃喃学语的侄儿逐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小小少年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不那么听话。
在所有李家子孙辈都拼命奉承巴结李老太爷的同时,李沧的父亲就显得不那么识时务了。
于是,对于后任族长的人选,李老太爷更加属意最会伏小作低的李老七。
在李老太爷的稍加“点拨”之下,李老七联合了不少心怀鬼胎的兄弟子侄们,日日邀李沧父亲去吃酒,还教他抽水烟、引他上赌桌,借着外出谈买卖的机会,一次次把他往京城花里胡哨的香粉勾阑里带,酒钱替他垫、赌债替他还,就连粉头的香账也帮他清算,演足了“兄弟情深”的戏码。
李家人恶吗?自然是恶的。
李沧父亲也免不了是有错的一方,心志不坚,没能抵挡住诱 | 惑。
每每吃喝嫖赌后归家,面对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年幼懵懂的儿子,李沧父亲都悔不当初,不止一次在妻儿面前下跪、痛哭流涕、狠狠自扇耳光,甚至割手指写过血书,一次一次承诺洗心革面,可出门后被李家兄弟一勾,又一次一次打破承诺。
日子昏天胡地的过,身子和精神头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没几年,李沧父亲便被花天酒地的日子掏空了囊,抛下妻儿撒手人寰。
李沧父亲死后,手里的田地和铺子,慢慢以“代管”的名头被李家的各位叔伯瓜分殆尽。
李沧母亲难道不知道吗?邵代柔想,她肯定是明白的,只是孤儿寡母寄人篱下讨生活,一个女人,怎样才能同这些健壮野蛮的叔伯抗争?只能装聋作哑,当破财消灾罢了,过一天算一天,一心只想着将幼子养大。
丈夫生前胡天胡地的举止,随后猝然离世的打击,加上应对一帮终日虎视眈眈的叔伯蚕食,就这样草草过了几年,李沧的母亲便郁郁而终。
那时的李沧已经算是半懂事的年纪,将李家众位叔伯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少年义气一时愤怒,请来金县令作证,扬言要斩断血脉,跟李家从此恩断义绝。
一边是本地大族,一头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儿,精明如金县令怎么会平白沾这份荤腥,一句“家和万事兴”便算是劝过了。
其实要按照邵代柔的想法,得先把父辈的家业从李家手里挣回来才是正事,天生是他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不过那时的李沧多少还存着几分少年心性,对李家恨之入骨,李家的所有他都不想沾染,愤而只身离开投军去,没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故事说到今日,邵代柔上蹿下跳指手画脚,眉眼高挑拧起,“你说说,这样污糟糟的一家人,竟然还好意思来找我,说我是他李家的媳妇,靦着脸要我去侍奉他李家宗长,我呸!”
一时激愤,就连敬语都忘了。
其实邵代柔从来算不得是愤世嫉俗,他们尘土里辗转翻滚的人,哪里讲究得起那么多爱恨情仇,一抖落开,满心都是辛酸与钱财罢了。
李家的过往能激出她如此的恨意,大抵还是因为她曾经和李沧有过婚姻之约的缘故。
当年邵代柔一心嫁作人妇,誓要与夫君同进退,恨李家这帮人恨得牙痒。
哪怕后来她对“丈夫”这个模糊存在的期许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消失殆尽,对李家人的满心不痛快却延续了下来,始终像一根荆棘刺扎在心头。
再说回李沧大婚之日奔赴战场,门也没过堂也没拜,好好一场亲事弄得名不正言不顺,邵代柔便留在了娘家。
后来李家人几次三番登门,要邵代柔去李家尽媳妇之责,从开始的虚情假意到后来的恫疑虚喝,邵代柔始终回绝得毫不犹豫。
邵代柔不愿意入李家门,邵家父母两下里一合计,李家要接邵代柔去嘛,无非是看到李沧今时不同往日了,想要借媳妇拿捏李沧,以后威逼也好利诱也好,邵代柔在李家手里,横竖都由他们说了算。
那么李沧和李家到底孰轻孰重呢?显而易见,李沧年纪轻轻便身背官职,往后还大有作为,邵家想要回到京城,少不了要搭李沧的风。
父亲母亲稍加权衡,得罪李沧事大,还不如得罪李家,反正金县令的宝贝女儿金素兰现在在邵家,李家再是地头蛇也不能强来,于是便允了邵代柔的坚持,一家人一条战线,还算是坚不可摧。
“你说这家人可恶不可恶?偏生又没当真犯事,别说没人告,就是告到衙门也无可奈何!真真是气怄我心肝!”
邵代柔气得跳脚,一气罗列了李家的种种“罪状”,其实没什么逻辑可言,几乎全是情绪发泄。
她叨叨个没完,发落半天才留意到卫勋异样的沉默,眨眼间静下来,疑心是不是她……太聒噪了?还是她一不留神,说了很多粗鄙的市井用词,让他嫌恶了?
她偏过身子,小心翼翼去觑探他的眼底,却只看见缄默之下的一片深重悲哀。
沉默对坐片刻,邵代柔端坐着别了别裙边,脸瘪得发苦,别扭地开口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大嫂不仅无错,还可敬可叹。我只是——”卫勋目光遥遥,微顿片刻,“只是想起了沧大哥生前的最后时光。”
遥遥的目光,忆起的却是沉痛的荒谬浸入肺腑。
那时卫勋守在帐外,只见一盆一盆血水从帐里端出,不时有人疾步出来禀报,说箭头上涂了毒,说李沧高热持续不退,说血止不住,说恐怕此番凶多吉少。
卫勋只有一个字,救——
“救!无论如何都要救!”
直到几位军医鱼贯从帐里出来,面面相觑,两手空空,错开视线对卫勋摇头,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息:“请将军进去见最后一面罢!”
卫勋进去的时候,李沧已经妄语连连前言不搭后语,眼睛死死闭着,脸上流露出孩童一般天真向往的表情,断断续续的,不时喊“娘亲”,偶尔只听见几声微弱的“蚂蚁”、“蚂蚱”之类的词,似乎想起的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在田埂间玩耍的场景。
卫家军此战虽是胜方,却是惨胜,帐外哀嚎声遍野,鼻腔中是浓厚腥臭的血腥味,卫勋断了手臂绑在胸前,在浓郁得仿佛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中一步一沉痛走到现为伤员支起的简陋行军床前,沙哑道:
“沧大哥。”
听见他的声音,一直浑浑噩噩的李沧却难得清醒起来,吃力地睁开眼睛,慢慢地说:“二郎……来了……”
李沧问卫勋:“二郎……我是……是不是……不行了?”
卫勋没有骗他。
“也好……也好……”李沧有气无力地笑,战死是战士荣耀的归宿,从投军的第一天起,每一个将士都为这一日的来临做好了准备。
往日并肩作战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卫勋胸腔阵痛,有很多话想说,却也无话可说,男人之间,似乎没有那么多可婆妈的。
他半跪在地,沉默地守在老友的病床前,守住最后一程,等待着最后替他合上双眼。
李沧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嘴里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胡话,突然,眼珠子可怕地鼓凳出来,眼里猛然迸出异样亮的光芒,仿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拽住卫勋的衣袖,迟迟不肯撒手,
“二郎……我……最后一个……请求……你答……答应……”
“大哥请说。”卫勋见他将油尽灯枯,反手握住满掌黏稠的鲜血,忍住悲痛应承道,“只要我卫勋能做到,刀山火海都去得。”
“我信你……你送我……回……青山……县……”李沧说着,手终于无力,从衣袖上垂落下去,死死瞪住帐顶的眼球像是永不瞑目,“要……葬回……李家……不入祖坟……孤魂野鬼……死后……不得……安宁……”
茶碗跌落,磕出震荡的声响,剩了半碗茶水淌了满桌,顺着桌腿流进火盆里,泚出一股又一股青烟。
邵代柔吓了一跳,赶紧拿巾子去擦。
卫勋仍搭在桌前,所有昔日对与错的纠葛都只能化在一声沉重的叹息里。
邵代柔使劲擦着,手也发木,谁能想到呢,李沧被李家人害得如此,恨之入骨,不惜恩断义绝,然而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死死惦念的,竟然是要魂归祖坟。
邵代柔感到发自肺腑的可悲,是对李沧吗?可能是,亦或者是对命运,兜兜转转,翻手覆手全都是命,巨大漩涡将所有人的命运起起伏伏卷在其中,卷成一股深重的、无力对抗的、讥诮荒谬的悲凉。